
【看点】留白(小说)
刚刚还一片碧绿的世界,瞬间变成了烟灰色。
乌云猛地压下来,我被砸坐在地上,头顶就像压着一口黑锅,那黑锅,仿佛触手可及。
空气稀薄得要命,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总觉得吸进来的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倏地,头顶的黑锅裂开一个大口子,里面伸出一支嶙峋青爪,修长锋利的五指似乎张到了极致,指尖透着血滴子般的红,那血色霎那间朝我面门袭卷而来。
我来不及翻身爬起,只能迅速仰躺着后退,脊背和臀部与地面摩擦出一阵阵撩人的火辣。手下一空,方发现半个身子竟已挂到了悬崖边上,心惊,胆颤,一身冷汗。那利爪趁势稳、准、狠地扼住了我的脖颈,一阵冰凉袭入骨髓深处,如临冰窖。
它炫耀般地一点点开始使劲,我疯狂地甩头,胸腔已经开始闷痛,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就这样放弃吗?我问自己。不!不!我还不想。
我凝聚浑身所剩无几的力气,用双手试图掰开那沁骨的冰凉,可是它就像钢铁一样强硬,任我挣扎许久,却一点点缝隙都没打开。
算了,认命吧!我颓然垂下了双臂。闭上眼睛,感受着舌根一点一点被挤出。
此时,那只利爪却像玩弄鸡仔的老鹰,见我不挣扎抵抗了,反倒松开了。我急喘几声,双脚还在发软,身子还来不及稳在地上,眼睛刚刚睁开,却见那只利爪又变成铁拳朝着我胸口砸来。没有丝毫思考应变的机会,我的身躯已如一片枯叶,迅速向后飘飞而去。令人更为气恼的是,那只拳头竟笑着对我挥手作别。
嘭——五脏六腑烩成了一锅粥,疼痛到达极致,又筛糠似地抖开了。
悬崖下,失去气息的身躯,血色模糊的五官,还有如断截莲藕般的四肢,陈列成了恐怖小说的插图。
这就是我,我就这么死了。死得莫名,死得不堪!
终于,天空露出了微光。
好熟悉的一座小楼。
顺着楼道往前,301,302,303……好熟悉的地方,我竟然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悬崖早已不在,而楼底下那个四分五裂的躯体不正是我吗?仍然是那个扭曲到惨不忍睹的姿势。顿时,又一阵疼痛袭来,由内而外,从心到脚,每寸肌肤,都像是被小锤子精心敲打过一遍,阵阵细密的钝痛。我不知道该用双手去安慰哪块受伤的肌肤才好,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哈哈哈,痛吗?啊?王青平,痛吗?哈哈哈……”一阵凄厉的女声传来。
是她,难道是——
我早该想到是她。
“梅子,梅子,梅子,是你吗?”我颤抖着四处追问,像个疯子似地在楼道里来回奔跑。
“被人推下去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呀?哈哈哈!”
轰隆!雷声夹杂着笑声一下子把我击倒在地。
“梅子,出来,我知道是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我像只狗般趴在地上,我知道那满脸的冰凉是她曾说过的最不值钱的尿水,还有小孩子经常挂在嘴边扯着长线的鼻涕。我知道,我应该是这个样子,早该是这个样子。
“呵,你是在说笑吗?你会想看我?你怎么会想我?难道你失忆了不成?”
“怎么会不想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梅子,当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后悔了一辈子啊!”
我这辈子没这么放声大哭过,包括母亲的离开和父亲的辞世。我不知道别人,别的男人是怎么哭泣的,可能根本不会哭泣吧,人们不是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可我,把这辈子储存在泪腺里的水儿一次倒了出来,一直温文尔雅的王教授这辈子最大的声嘶力竭都挥洒在这里了。
曾几何时,我在每一堂课上滔滔不绝:“我们国画和西方油画、版画的区别就在于留白。留白是中国所有艺术的美学所在,一定要懂得留白。话不必道尽,此处无声胜有声。”不论是对学生,还是朋友、同行,每次讲课,作报告,我都不遗余力地强调,画要留白,人生也要留白,处事更要留白,我的王氏留白理论自成一体,“王留白”在业界声名大噪。留白学说更推动我的画作上了新的台阶。
可今天面对亡妻,我无法淡定地让自己留白,我只想把以往留下的白填补得满满当当。
去他妈的留白。
“我知道我该死,该给你偿命,可是咱们还有儿子,我得把他抚养长大呀!”
“呵呵,儿子,都是因为你,让我的儿子从十岁起就没了妈妈,让我永远见不到他了,我的儿子啊——”她终于哭了,哭得悲恸,哭得声嘶力竭。
“儿子,对了,咱儿子已经长大了,结婚了,我们都有小孙子了。”
“是啊,儿子大了,都有小孙子了,他早都不记得我这个做妈的模样了吧!我的小孙子更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奶奶,一切都是因为你,我恨你!”
“梅子,梅子,你当年真的误会我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我亲眼看到的会有错吗?我死了,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呢!”
“梅子,你还记得不,当初你爸不同意咱俩的婚事,你偷偷地把户口本从家里拿出来,咱俩去办了结婚证,过年时,我被你爸罚站在雪地里不让进门,你也陪着我站着挨冻,那时我就在心里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对你好,把你当成我的心尖尖。”
“你的心尖尖?你的心尖尖会被你推下楼?我只记得你怀里搂着狐狸精,还亲手要了我的命。”
“不是的,她哭着说不想活了,我只是在安慰她,你真的误会了。当时你冲上去打她,我怕学院里的人看见说闲话,才会和你互相拉扯,结果失手把你推下楼,连个给你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是怕我打你的心上人,所以狠心把我这个碍眼的绊脚石推下去,要了我的命,刚好给你们腾宽地方,我懂!”
“什么心上人,我心里就你一个。梅子,你还记得吗?刚怀上小白的时候,你晚上想吃酸杏,我大半夜回老家,找王叔要他家树上的酸杏带回来给你吃。还有,小白刚上幼儿园,咱俩一起参加孩子的亲子运动会,那时我们多么幸福。还有——”
“行了,你忘了那段时间你一下班就往狐狸精那儿跑,多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忍了再忍,可你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我还怎么忍?”
“我知道,怪我,都怪我。当初想着明丽是阿祥的媳妇,阿祥和我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在外面有人了,明丽找我哭诉帮忙,我就想着劝和一下。本来想给你说,可想着毕竟是别人的隐私,要给别人留白,人生要懂得留白。没想到弄巧成拙,让你误会了,我们家破人亡,我后悔了整整二十年啊!梅子,对不起,我给你赔罪了。”
我结结实实地把头砸在水泥地上。眼泪、鼻涕、口水和在一起。
可我还想说,去他妈的留白。我给人讲了一辈子的留白,却把我的心尖尖弄丢了。是我亲手把自己的心一刀给切了,梅子没了,我的心也没了。
“梅子,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天不煎熬,不心痛,我只要看到这双手,就能看到你跌下去时的惊恐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常常梦见你,梦见你回来了,咱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我高兴得笑出了声,才知道是在做梦,我就一边笑一边哭,至少你还没有嫌弃我,愿意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也梦见你来找我报仇了,就像今天一样,你要杀了我。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拿刀相对的滋味,就像是当初,你看着我推你下楼时的绝望一样吧,心似剜肉一样地疼,从此整个烂掉了。”
其实我没有说,我的手从二十年前就再也拿不起画笔了。因为,它抖得厉害。王教授的人生从此告别了画作,与理论为伍,“王留白”的名号在业界销声匿迹了。看见留白我就忍不住想骂。就连儿子的名字也被我改了。我知道,梅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知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
“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不容易,我都知道。其实,我也后悔。要是那时我对你多一些信任,给你空间,也不会二十年生死相隔,母子分离,我们失去太多了,我早就不恨你了。快回去吧,照顾好自己和咱儿子、孙子。”
“真的?梅子,那你肯原谅我了吗?”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等着她回答。
“唉!一切早都过去了,我该走了。”
一声嘹亮的鸡叫声传来,梅子走了,天亮了。
梅子终于原谅我了,终于。
向着那个虚无的方向,我再次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梅子,等等我,我来了。
“孙医生,孙医生,20床的病人不行了。”病房里的一通忙乱终于停止。
“你父亲走得很安详,节哀顺变。”心理医生孙浩对王乔说。
“孙医生,谢谢你帮我爸解了心结,我知道我父亲最大的遗憾,我不想他死后仍困在留白的噩梦里。”王乔对着孙浩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