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那年丁香】我的父亲(散文)
(一)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父亲怀着对亲人的无限眷恋,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享年76岁。
1996年1月1日那天早上,窗外寒气袭人,屋内一片寂静。我们兄妹四人围着父亲,拉着父亲那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呼吸一点点弱下去,却无能为力,心如刀绞……最后我的记忆定格在父亲眼角的那滴眼泪上……
父亲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
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据说原本家庭还算殷实,其母勤俭贤淑善良,其父却是个大烟筒,导致家道败落。后来其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食不果腹,居无定所。饿急了就向亲戚邻居要块馒头充饥,渴了便到村西的大河里喝上几口。父亲就这样东家讨西家给,跌跌撞撞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后来,时局动荡,军阀混战。日军入侵,战火纷飞。在那硝烟弥漫的时代,父亲曾被抓丁充军,不久又因部队被打散而又回到村庄,自始至终父亲也不清楚到底那是哪路军队。
父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近了而立之年,父亲的表哥千方百计地托人,终于打听到邻村有个聪慧的独生女——我的母亲。于是,好说歹说,终于如愿,订下了这门婚事。
父亲比母亲大了十一岁,当然说媒的人是隐瞒了这一点的,好在父亲瘦高白净,炯炯有神的双眼配上那棱角分明脸庞,显得格外帅气。姥爷愣是没看出这年龄的差距。
在当时,倒插门是被人瞧不起的。入赘女婿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但耿直的父亲似乎天生就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加之母亲处事理智聪明,父亲很快就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父亲一直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苦苦支撑着这个对他来说来之不易的家。常听母亲说,父亲总是闲不下来,对那些一直荒芜,无人问津的土地,父亲总是开了一块又一块。勤快地种,欢喜地收。尤其是三年灾害时期,父亲每天都要推着木制的独轮车去很远的山里推煤,山路崎岖坎坷,十分难行。一个来回就要两三天,为的就是能换回点玉米面给我们添饱肚子。大哥每次提起这件事,总是几度哽咽。他说:“我参军前自己去推过两趟,路上的艰辛你是无法想象的……”接着就眼圈红红的,说不下去了……
就是在那人民公社、大锅饭时期,父亲总是会在自己的那片小小的自留地里种上一些蒜苗什么的,想方设法卖掉来增加些许收入。就连在那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父亲也没闲着,不是养些鸭子,就是养几只羊。后来还养过成群的鸭子,也养过成群的羊。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依稀记得风雨天父亲放羊的艰辛。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一关的。
改革开放之后,哥哥们都去外地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虽然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一些,父亲还是停不下来,记得有一年,父亲承包了邻村一块地种莲藕,挖莲藕之时正值秋冬,有天放学,我去地里帮父亲,那被西北风吹的冷,那在泥泞中取莲藕的艰难,至今仍在我脑海里打转,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久后,我们陆续工作了,再三劝说父亲把我们的土地让给邻居去种,好好休息休息。父亲却前脚刚把地交付给人家,后脚就找了一小块地耕作起来,说是活动活动,种点菜。
父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再苦再难也从不耽误我们一节课。就连别人家孩子的读书事宜,他也要过问过问。有次他出去遇到几个朋友聊天,无意中得知一朋友的女儿辍学回家,父亲就追问为什么?那位朋友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女娃,不上学也就算了”。就因为这句,引来父亲一阵痛骂。回到家里还一直骂:“糊涂,糊涂。女娃怎么了,女娃有本事不比男娃差!”母亲只好劝慰:“好了,好了!人家的孩子你就别生气了。”
晚年的父亲总是乐善好施,农忙时,总是帮左邻右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收收晒干的小麦,玉米……或者帮年轻邻居照看孩子,还不时地给孩子买一些零食,这使得周围的孩子整天爷爷长,爷爷短的不离他左右。有时我们买些水果点心之类的回去,父亲总会藏一些给小朋友。那时,每当母亲讲起父亲的这些趣事,全家总是一片欢乐。
父亲晚年时常会以他几个孝顺懂事的子女为荣。每当老友们相聚一起,夸他有福气的时候,父亲总是笑的合不拢嘴。而父亲晚年最大的乐事,就是听我们讲述我们的生活。每当周末回家探望二老时,父亲总是喜滋滋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便心领神会地把生活和工作中的趣事讲给他听,此时的父亲总会全神贯注地听着,入神时上下嘴唇会形成一个大大的O型,样子欢乐至极!
由于父亲从小缺衣少食,长期营养不良,三年灾害又体力严重透支,1995年的深秋,病魔还是无情地找到了他,化疗几乎使父亲无缚鸡之力。北京医院的大夫根据父亲的病情以及身体情况,建议不必再折腾,徒加痛苦。大哥无奈地含泪将父亲送回临汾,起初是住在地区医院,输一些营养液,后来父亲再也不想在医院待了,无奈兄妹四人商量决定接父亲回家,大哥、二哥家在外地,三哥当时住的房子太小,理所当然地父亲就接到了我家。在我家住的那最后一个月,三哥几乎天天过来陪着父亲,有时父亲睡着了,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守着……。病榻上的父亲还对母亲说:“等我(病)好了,咱就住女儿这里吧,省得孩子们辛苦跑了…”
斗转星移,岁月流逝!所有的过去都成了记忆,每次回忆都留下无奈的叹息!
每每我们兄妹一起回忆起父亲,都感叹父亲如果能活到现在那该多好!有时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倘若父亲能跟母亲一样,与我们一起分享这安静恬淡的岁月流年,守住这悄无声息的平安快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但,生活中往往充满了遗憾!
如今,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三个春秋了,但有关父亲的那些往事,仍在心头,疏疏落落,不曾忘记!
(二)
番外篇(大哥眼中的父亲)
看了小妹写的《我的父亲》,让我再次想起了在爸爸身边的日子。我跟小妹的年龄差了15岁,所以我们俩眼中的爸爸也是有差异的,如果说小妹看到的更多的是爸爸受人尊敬、幸福快乐的晚年的话,我记忆中的爸爸则是历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人间磨难。
爸爸的一生应该说是非常不易。就先说这入赘一事,旧社会里的倒插门,在世俗看来是一件很卑贱的事情,爸爸也不例外,生活中的受人白眼、遭人欺负、被人算计基本都是因为他不是本村的土著。为这,爸爸用正直、善良、隐忍、热情、勤恳在几十年里周旋于丑恶、愚昧和偏见之间,用智慧博得了一个狭小的生活空间。爸爸遭遇的种种不公,一直到我长大后才得以改善。后来我参军、提干,爸爸才真正挺直了腰杆,获得了应有的尊重,也拥有了一个长者对有同样经历晚辈的庇护。以至于爸爸去世后,最先前来吊唁帮忙的,就是入赘村里的几个晚辈。
如果说战胜“入赘”这一困难,爸爸靠的是正直、隐忍和智慧的话,那么对于生活,爸爸则展现了他的勤劳、坚毅和担当。说起爸爸的这些优良品质,就绕不开记忆中的三件事:推煤、开荒、养羊。
推煤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交通极不发达。当时,冬天取暖和平时做饭用的煤炭都是靠人力独轮车推回来。我们当地就它叫做推煤。爸爸除了要推回自家所需要的煤外,还要日复一日替别人推煤,以换取微薄的报酬。那时,十来岁的我,只是知道爸爸到一个叫“南河”的地方推煤去了。长大后参军之前,为了减轻些爸爸的负担,想为家里生活储存点煤,我去南河推过两趟煤。终于知道;南河,是像我们村正西方向叫“峪里”这个山村的一条雨季泄洪山沟。由于是泄洪流水的地方故称之为河,又因为它在峪里沟的南方约十五公里的地方,所以当地人称那条沟为南河。雨季时排洪,冬春季供运煤行走。根本就没有路,每年运煤季人们需要在卵石沟里走出一条路,鹅卵石、积水坑、浮土是基本路况,难走程度可以想而知。推煤就是大约第一天天亮前的两三个小时出发(直到南辛店天刚见亮),从古城西侧进入南河沟,下午四点左右到达位于乡宁的抬头矿区,装好煤返回约十来里路,在车马店里休息。车马店就是车、马和人共用的住所。全部设施仅有一个火炉、几孔土窑洞和马糟,供人住的窑洞就是一个土洞,有的地上铺些麦秸秆,有的干脆就是土,吃饭大多是开水泡玉米面馍,有的带些玉米面,煮点玉米糊糊,有人就点咸菜,有的就放点盐,吃喝完毕倒头便睡,算是投宿住店了。第二天清早重复前天晚上的吃食,然后便负重赶路,有推四五百斤的,有推六七百斤的,体力好的也有推八百多斤的。煤车就靠这玉米面果腹的躯体,一步一步向着目的地走去,约莫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便回到家里,一次“推煤”劳作完成。
就是这么艰辛的活计,为了一次能得到五斤玉米面的补贴,爸爸毅然决然承担了下来,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重复着虐人的劳作。一次早晨,在所住的车马店出发时,爸爸突然晕倒了,一起的伙伴一通抢救后才苏醒过来。回来后同伴对妈妈说,别让我蛋儿(爸别名)叔下南河了,他身体不行。可是后来爸爸还是去了。
开荒
由于那个年月集体生产效率低,粮食产量极少。交完国家的公粮,留下集体提留,口粮往往是不够果腹的。爸爸的应对之策就是,在一些无法耕种的鹅卵石滩开荒,种粮种棉补贴家用,用汗水滋补家庭。细数当年由他开垦的地有七八块,大小不等,小的有十几、几十平方,其中大点的数北甸的那块,有五六厘。北甸是早些年发洪水留下的石头甸子,爸爸用镐头一镐一镐把大约半分地的面积下挖二尺深,把卵石挖出来,再在别的地方把能种地的土一担一担挑来。七十年代,大寨有千里万担一亩田的说法,其实爸爸早在六十年代就这么做了。需要说的是,这些活都是工余时间完成的。现在年轻人说,早九晚五上班觉得很苦。那会农村干活时间是从天亮到天黑,除了早、午两顿饭,其余时间都在地里,所以爸爸的工余时间只能是晚上。灯和月亮陪伴他的每一镐每一担,多长时间记不清,多少次记不清,我时不时就会跟爸爸一起去挥镐担土。也许汗水浇灌的地格外肥沃,绿油油的庄家要比当时的集体大面积地茁壮多了,这几块地大致都是如此来的。这些地的收获基本上抵得过分配的口粮了,在那段时常有人被饿死的年月,我们兄妹都没有挨饿的经历,你能说这样的爸爸不伟大吗?
养羊
除了推煤和开荒外,爸爸贴补家用的方式还有养羊。其实爸爸最擅长的是养鸭子,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也养了,养羊和养鸭子的收入,可说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更是我们兄妹几个能上学的经济保障。之所以想说说养羊,是因为这营生实在是太熬人、太苦、太打心紧。放羊的多了,人家都是以放羊为业,苦是苦,累是累,那人家总会有休息的时候,可我们家养羊全靠工余,天亮到天黑要到集体去挣那一个工三四毛钱的公分,有点空余时间又得出去放羊,雨天人家躲雨,爸爸迎着雨放羊;夏天人家找凉快地方,爸爸得顶着太阳找草肥的地方;北风里人家躲在家里烤火,爸爸要顶着北风赶羊,棉衣套皮衣还是冷,喝两口酒就算是驱赶了寒气。夏天的那顶旧草帽,冬天的那件旧皮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的花销,全靠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说爸爸用血汗滋养了我们,应该是恰如其分。
爸爸虽然不认字,虽然讲不出道理,但他用一生,用生命诠释了做人的道理,诠释父爱的内涵,谁能说这样的爸爸不伟大?
想起爸爸所受的苦,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爸爸用他无私的爱,为这个家庭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他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坚韧、勇敢。可以说,爸爸的苦难史正是打磨我性格的一部教科书。
(三)
后记
《我的父亲》完成之后,第一时间发给了在美国照看咿呀学语孙子的大哥。除了点赞打赏以作为鼓励之外,大哥通过微信详细记叙了父亲,推煤,开荒,和养羊的经过。
听来的永远都是故事,对亲人也不例外。因为推煤大哥亲自体验过。开荒,虽然大哥当时很小,但还是亲自参与过。而我,因为太小,甚至有些事情发生时,根本就还没有我。所以,对于父亲这些经历我只是听说,也就成了故事。听来的故事与亲身经历的事件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大哥在讲父亲“开荒”之时,强调了“工余”,而我就没这个概念。大哥强调“开荒是把荒芜的土地下挖二尺深,然后再从其他地方一担一担挑土填上。”这一点我是完全不知道的。我只是想,把无人问津的土地耕作一下,种上就可以了。因此我在描写父亲开荒这一点时,语气甚至有些欢快,如“勤快地种,欢喜地收”。
收到大哥发过来的片段,根据大哥的意思,我把这感人的事件稍加润色,加入了我的文章里后,读了读,觉得哪不对劲?马上发往“我们仨”的群里。爱人与女儿看后立即回复且观点出奇地一致:“同一篇文章,两种表达风格。”他们说,明显中间一段不是我的写作风格。当我告诉他们缘由后,女儿马上回复:“大舅写的那段非常感人,没有亲身感受是写不出来的,你跟大舅年龄差距太大,你们俩当然看到的是不同阶段的父亲,你为什么不把大舅的那部分内容专门抽出来,写一个番外篇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就有了《番外篇(大哥眼中的父亲)》
精辟的语言,道出兄妹二人看到的父亲是不同的,哥哥长小妹15岁,十五年间,生活发生了太大变化,长子看到的是父辈的艰辛磨难,小女看到的是父辈的幸福快乐。这个番外篇很有必要发出来,使父亲的形象更加完美丰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