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连太公(小说)
连太公是我高祖那一辈的,也就是我太爷的叔叔那辈儿。黔东刘家字辈儿“文、君、必、子、兴、仁、德、荣、昌、礼、耀、宗……”四十二个里面,他是必字辈儿的,我应该管他叫老太爷。听我大伯说,我们的祖先同是仁天公,连太公他们那一支是四房德相公的后代,我们这一支是大房德文公传下来的血脉,从德文公和德相公那里就差了一辈儿的年龄;传着传着,他们那一房跟我们同龄的,永远比我们辈分大了。比如连太公的孙子,年龄比我还小一些,按辈分我却得叫他们作公,不过他们都不好意思答应。
四岁以前,我一直在外婆家生活;所以我对老家的记忆,大概是从四岁半开始的。我们的老寨子,坐落在山腰;山脚是一个小盆地,养育了世世代代在那里耕作的勤劳的人们。挨着寨子这边的山,是一艮艮的窄土,那是几百人的菜园子和旱地。寨子对面,是一个山包,山尖儿直直的威胁着整个寨子,老人们说寨子里出不了贵人,是怪那个山尖儿封住了我们出来的气运。在我爸那辈儿,有个嬢嬢进了我们塬坪乡政府工作,老人们说贵人出是出了,只可惜是别个家的贵人。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沟,是常流水的,从山里流出来,流进盆地外面深邃的喀斯特山洞里。小时候我问过我妈我是怎么来的,我妈说是下雨的时候沟里涨水我从沟里冲出来,我婆正好在沟里洗衣服顺便把我抱回来的。我不信,又跑去问我伯妈、我堂姐,她们都这么说,看来那条沟是只要雨一下大就会冲出小孩儿出来的,当时的我这么想。
连太公家,比我们住得更加靠里一点。当空气泛起层层波浪的夏天来临,我在家里吊脚楼下面光屁股跑得飞快的时候,只要听见:“东东,你下面的虫虫收到点,不然老子放大公鸡出来,把你的虫虫叼了。”我就知道,连太公准备关牛了。他家的那个大公鸡,是真的会咬人的,我被它吓哭过好几次。我下意识的跑回房里,穿好裤子,等着妈给我打回来的龙船萢,有时候连太公也会给我带两桐叶包的龙船萢。
连太公并不慈祥,相比他给我带东西吃,我更多的是挨他的骂。“小崽子们,馋的不行,这桃子和葡萄老子打药了的。”“小王八蛋,给老子晒的药草到处搞得是。”“小崽子,又到老子柴屋里躲猫猫去了,注意点,有蛇。”有一次把他吓得不轻,他的苕坑也在柴屋里面,他取完红苕忘记把苕坑口封住了,我们又溜到他柴屋里躲猫猫,我一个不小心掉了进去。虽然只有三四米深,但他苕坑壁上有乱石;我磕得头破血流,差点儿就废了一只眼睛,到现在我右眉毛上还有一道裂痕。从那以后,他的柴屋就再也没让我们进去过。
等我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可能是妈对我跟哥哥在村里上学的担心,也可能是我妈在农村待得太苦了;就把我们带进了城,凭借爸在外面矿山寄回来的钱,租房子,做点小本生意。我们在城里安下了漂泊的家,没过两年,爸往回寄的钱越来越少,在爸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妈跟他闹了一场,说啥也不让他再出远门。最后爸答应不再出远门,两口子就在锦乌市里做苦力活儿,一直把我和哥哥拉扯到都上了大学。
每逢过年,我们都回老家去,刚开始只是爸妈跟我们说,过年得有个家,年味儿才浓。那时候我婆还在老家,大伯一家、三叔一家都往老家赶,一群人聚在小小的堂屋吃个年夜饭,我们这些小把戏讨点压岁钱,那叫过年。二零一四年的冬天,我婆撒手人寰;从那年起,我们三家只有去年一起在老屋里吃了个饭。我们这些小把戏慢慢地长大了,走出了原始古朴的山城,留下父辈还在山城里为我们扒食儿,供养我们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那生命的维系。过年我们也回家,只是家不再只是那栋外表光鲜的楼房,而是家里人都在,我们能够笑着坐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现在物质生活这么充足,吃糠咽菜的感觉早就找不到了,反正我没有体验过。
在我家没有修楼房之前,我们回家过年还是在老屋。好像是零九年,我们回去的时候,连太公家里只剩下老两口恓惶的过年了。刚回去没太注意,是我跑去找他孙子玩儿,他跟我说小把戏们都搬到门坎岩去了(三年后,我家也搬到了门坎岩,就是在我家搬出老寨那年,我哥哥成了全寨第一个大学生;老人们说得亏我家搬出老寨了,第一个大学生才落到我家)。后来听说,是因为他的儿子们要拿耕地换门坎岩别人家的荒山屋基,想各自奔食儿。儿子们各攒各的劲,连老太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肯拿出他川洞湾那一块冬水田出来,所以儿子们仅仅用自己名下分到的旱地换了屋基,四个儿子新修房子都不敞亮;儿子们跟他怄气呢!
连太公有自己的打算,趁还做得活路,耕那丘冬水田,打下的粮食老两口吃;再栽一块土的苞谷和红苕,喂两头猪,一年吃肉吃油就够了,不用儿子们负担。他算着的,儿子们各自名下分的旱地能够换得安家的屋场。可他没想到的是,儿子们想要屋场能够宽点,于是只能逼着他把冬水田拿出来,那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冬水田,落到外人手里当然不行。儿子们跟他说了很多次,他一直没松口。他也没想到,那屋场,成了他们父子之间永远的间隙。
建银他们在动土前一天晚上帮着老两口栽秧,晚上连太婆炒腊肉给儿子们吃。父子都喝了两口黄汤,建银提起的话头。
“爹,今年我们秧也栽了,今年我们照样收。明年,你和妈莫做田了,我们几个称粮食给你们。”
“老子还做得,不用你们管。等老子真的做不得那天再讲。”
“爹,你看这老房子实在挤,我们几兄弟换那个屋场。”
“你们该修房子修房子,少活路,老子肯定帮。”
“没是讲这个事情,我们想宽换点地方,好有个院坝。房子修好看起来也规整。”
“是,爹,你看老屋连个院坝都没得。”
“换宽点好,换宽点好。这么多山林,你们一个出点,不就换了。”
“洪老文讲,想要冬水田。一丘冬水田换他那一片地方。”
“那又有点宽了。”连太婆也帮腔说了一句。
“老子讲也是,换这么宽,你们葬人啊!”
………
几个儿子都不做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各自拿着锄头去动土了,没叫连太公。听旁人摆门子说,一直到连太公老房子住不成,几个儿子也没叫过一声爹。
我家在老家修房子那年。端午时节,狂风吹断了笔挺的马尾松顶端的枝丫,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惊雷吵得人睡不着觉,吵得人睡不着觉的也不光光是惊雷。
夜里,大雨哗哗啦啦地下着;约摸是三四点钟,谷里传来一声巨响,是瓦片嗵地砸碎在地上的声音。过了几分钟,听见连太公在扯着嗓子大声喊:“二毛…二毛、老学、瞎毛、兴志、兴发。”这么一喊,我透过楼枕和板壁之间的缝隙看见,我爸他们房里亮灯了,我家坎下的满公他们屋里也亮灯了。我爸爬起来穿好衣服,试着用强光电筒看看,发现电筒光散在雨中,凌花点点,什么也看不清楚。“二毛,我屋倒了。我和你太着压着,快过来。”听罢,坎下满公、大公他们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跑了出去。我妈也急忙来敲我的门,叫我起床,帮着收拾堂屋,好等我爸他们把连太公老两口抬回来。不知道我爸和那几个老头子怎么做到的,短短二十分钟,就扒拉开了塌下的碎瓦、板壁和房梁,把他们抬了过来。我看见血淋淋的连太公,吓得迈不开腿,泥土和血的腥气以及莫名的骚臭味交杂在空气里。我看着眼前忙碌的他们,呆呆地立在门边,守起了大门。
我爸妈给老两口擦干净伤口,满公他们找来一些烟叶儿、苦蒿之类的来给老两口止血,这些药草顶点作用,顺利地把血止住了。我爸打了个电话给建银他们,人都拢来了,看了下伤型,晚上不方便移动老人。一群人在我家堂屋里生了一堆火,烧到天明。
天亮他们找了个车,把老两口送去了医院,医药费是连太婆自己拿多年领的养老金付的。
老两口冬天出院后,没地方住。建银准备腾出一间房出来给老两口住,婆娘不准,说轮不到他这个小儿子来逞英雄,要住也是从大佬家住起。培东虽然是大佬,但早就在锦乌城里安了家,老家修房子他没参与。老二建妹家人多房少,也住不下。最后是老三建毛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楼梯间下面的空间用修房子剩下的模板甲了个房间出来,给老两口住,保证他们不着雨淋。
连太公为了不跟他们搭伙儿吃饭,卖了头牛自己又搭了间灶房;说是灶房,不过就是打了两口火坑的柴屋而已,其中一口火坑上放了个锯成小灶的油漆桶,旁边支了一排板子放锅碗瓢盆;另一口火坑烧着隐隐小火,老两口取暖也够用了。
上次我们回家过年,在寨子门口看见了连太公,他拄着拐棍,撵了七八头牛。我叫了他一声,他冲着我笑得晒出了牙齿,却没有应我。等我和他错过肩了,他才趋步后退,一把抓住我,嗓门儿大得出奇:“小崽子,是东东吧?”
“太公,是我。”
“你大声点,我没听清。”
我使劲儿的喊了一句“太公”。
他拍了拍我的肩,“妈了个巴子的,长这么大了,过两年该讲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