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光线透过稀稀拉拉的树叶，斑驳在石头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小小的人影手里挥着细长的木条，跟在牛群后面，一步一步跳跃在相隔两步左右的石头上。
　　 “驾——”来生像个小将军一样挥了挥手里的木条，往前赶了赶牛群，然后停下，抬起头伸手在眉骨上搭了把伞。
　　 时间还是清晨，阳光并不强烈。林子里的雾气氤氲了一夜，在温度回升中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山风起来了，摇着清瘦的树干，叶间投射而出的光线忽隐忽现地闪烁，在扬起小脸正看得入迷的来生的双颊上斑驳着、晃动着。
　　 来生眯了眯双眼，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笑了。
　　 牛群在山路上越走越深，挂在脖子上的铃铛敲醒了沉寂的山村。
　　 不远处村民的赶牛声、呼喝声，还有鸡群和猪仔的叫声让山村开始了一天的热闹和忙碌。
　　 来生又盯着那叶隙间闪烁不定的阳光看了一会，这才慢慢放下手，抬头瞅了一眼已经看不到牛群踪影的山路，接着抬步快速跳过一块一块石头，向着牛群的方向追了上去。
　　 来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还在上初中的人。旁的人家都嫌上学无用，都扯着自家伢崽回家帮忙去了，只有小小年纪的来生，在六年级念完的当天晚上一本正经地在饭桌上跟爹娘商量起了继续读书的事情。
　　 “爹，娘，俺还想上初中。”来生端了一碗饭坐在桌子上，也没夹桌子上今天娘特意加餐烧的那一碗红烧肉，说完这句话，他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糙米，等着爹娘的回答。
　　 爹娘都是忙了一天，又累又饿，正在埋头饭碗。听了伢崽的话，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
　　 来生的头低得更低了，但口气还是很坚决：“俺是说，俺觉得上学蛮有用的。书本上的知识都是学问，拿出来就可以用的……”
　　 爹和娘还是没吭声，娘低头扒了两口饭。她散乱的头发上还带着一片叶子，沾着些许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透出模糊的亮。
　　 爹想了想，问他：“你是说八月份开学你还要去上？”
　　 “嗯。”来生很快地点了点头，又很快地接了下去，“俺的意思是，俺继续念书，平常放学、星期天回来帮家里做事。”
　　 他又抬起头来，清亮的眼神里透着乞求的光。
　　 也许是这光太亮，爹和娘一时都没有说话。
　　 打心底里说，他们当初送来生去上学就是希望他能稍微读点书，学点有用的东西，免得长大了跟自己一样啥都不懂，看到那些字两眼一抹黑只觉得头疼眼花，可是山村的人家，哪有什么积蓄，勉强送了伢崽上完了小学，这在村子里已经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了。因为很多伢崽都是刚刚学会了基本的算术读到三年级就被长辈拉回去给家里帮忙了，平心来说，让来生念到六年级已经是他们很大的纵容了。
　　 但是自家伢崽眼里的渴望他们也看在眼里，小小的人像是突然有了男子汉般的气势，让一贯老实巴交的爹娘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一家三口都端着碗沉默了。来生很懂事，对家里的情况也清楚，看爹娘不说话，也没多说，拿起筷子往嘴里开始扒饭。
　　 来生虽然没有再说，但是以后每天出去放牛的时候都带上了一个大布袋，把牛赶到地方之后就背着布袋钻进了草丛里。他依然还是喜欢盯着树梢的太阳光看，可现在只是在他休息的时候才倒在地上，眯着眼睛去看。
　　 一个月后他早早回家做了午饭，把饭端上桌子之后支着脑袋等爹娘放工。瞅见爹娘到了门口时，他飞快跑进屋里用小小的双手捧了一大把零钱放在乐桌子上，把刚进门的爹娘吓了一大跳。
　　 他低着头用双手绞着衣角，沾满草屑的布鞋前面露出的大拇指不安地抠着泥巴地面。
　　 爹看了他一眼，拿起零钱数了数，然后坐下，看着低着脑袋的来生。他娘也跟着坐了下来，眼珠里转着不解和疑惑。
　　 过了好久，爹开口问他：“这钱，是你攒的？”
　　 来生黑乎乎的后脑勺都垂了下来：“嗯。俺，俺放牛时候去采了不少草叶子，还有石头，城里人就喜欢拿这些做标本，还有拍相片……”
　　 他的声音跟着脑袋越来越低。娘又数了一遍那把零钱，一脸不可置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来生的脖子都快僵了的时候，爹埋头扒了两大饭，说：“都快开学了，别疯跑晒得见不得人了。”
　　 来生猛地抬头，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虽然一直没说，但对来生的心思，爹娘他们还是放在了心里的。
　　 来生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坐了下来，扒了一口米饭，又使劲扒了一口米饭，然后蹦起来，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爹娘相望着笑了笑，像天下最慈祥的父母那样，夹了几筷子菜放在来生的碗里，喊他回来继续吃饭。
　　 下午的日子，还长着咧。
　　 来生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一样飞跑到离屋不远的一片林子里，他的小胸脯一鼓一鼓的，接着用手捂了个喇叭对着嘴，转着圈看树梢：“啊——上学去啦——学去啦——去啦——啦——”
　　 树林也在脑袋上跟着转圈，明晃晃的光让他的小脑袋一阵晕眩。
　　 他伸出两只手比了个正方形出来，对着自己红通通的脸说着“咔”，想象着自己被拍进相片里的样子。然后他把正方形对着树梢，卡住太阳光，转着给它也拍进了双手框成的镜头中。
　　 来生转得腿软，他仰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让光洒在脸上，闭着眼睛一个劲地笑着。
　　 他一直笑。巨大的喜悦像是随时准备冲破他的胸膛、喉咙，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时不能承受。
　　 嘿嘿。嘿嘿。嘿嘿嘿。
　　 来生现在只想笑，直到他觉得自己笑得没劲了才稍微缓了下来。
　　 闭着眼睛，他听到整片林子里，哦，不，是整个村子里都是他清脆的笑声。笑得累了，他翻了个身闻地上的青草香。
　　 他之前做过一个梦。这个梦他没跟任何人说过。
　　 梦里面他来到了一个潭边，那个潭是他从未见过的大，宁静的水里倒映着周围的树影。有一道弧线从天际划过，那是一只振翅而过的飞鸟，扑簌的振翅声卷起的气流几乎贴在他的耳朵上。
　　 他不觉看得有些痴了，只恨不得拿一张纸马上画下来。
　　 或者，像书上说的那样，用那个什么，什么来着，给拍下来，挂在屋里的墙上。嘿嘿。这样想着，来生不禁又乐了起来。
　　 正在他睁大了眼睛对眼前这一切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轻轻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
　　 “阳燧倒影……倒影……”来生好奇，凑了过去，用手拨开眼前的树枝，看到一个穿着长褂的年轻人低着脑袋对着小潭也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来生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这样热的天气，还穿着长袍啊。他不热的么？
　　 脚踩在细碎的树枝上发出的脆响吓了那个年轻人一跳，他抬起头来看到小小的来生后夸张地退了两步：“嘿，你。”
　　 来生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挠了挠脑袋，憨憨地冲年轻人笑了笑。
　　 年轻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身坐在了一颗大石头上，双腿在半空里一晃一晃的。
　　 “小家伙，你过来。”穿长袍的年轻人冲来生扬了扬脑袋。
　　 来生怯怯地走过去，挨着旁边的一颗小石头坐了下来。他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年轻人的脸。来生的小脑袋有些晕晕的。
　　 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之前他们岭南文化节那会老师们带他们去泌冲村那个公园里看到的人呀？
　　 来生迷惑地盯着年轻人的脸一时出了神。
　　 “你个小家伙。”年轻人不由乐了。来生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烧红。
　　 过了一会，年轻人伸长腿踢了颗小石子。“咕咚”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小石子很快消失在一圈圈漾开的波纹里。
　　 “小家伙，你看那里。”年轻人指给来生看潭里的倒影。来生看了看，扭过头来，扑闪着好奇的眼睛看向他。
　　 “啧。”年轻人长腿一荡跳了下来，几步跨向潭边，来生也跟着上去。
　　 “呐，你瞅。”年轻人耐心地指着潭水里的倒影，“水下面的不就是另一个世界么，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嗯……”
　　 他伸手挠了挠脑袋，想了想才说：“给他拍下来，就像是真的一样，做一个拍照机，嗯，这样就好了。”
　　 小小的来生听着年轻人的话张大了嘴巴。
　　 年轻人的话就像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让小小年纪的他在混沌中预见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未来。
　　 他也是很喜欢很喜欢这些的啊，对，书里不是说了么，那叫相机，把外面的真的东西拍进去，装在一张纸片上，走在哪里都能揣着……
　　 那晚上来生是在梦里笑醒过来的，醒来时木窗户里透过一大片朦胧的月光，他坐了起来，托着腮看着嵌在窗户里的弯月，想着，这多像用那个大哥哥说过的拍照机拍下来的图片啊。
　　 睁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里有知了尖锐的叫声，还有那特有的青草味，混合着牛粪的味道。来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大口呼了出来，张开四肢将自己晾在七月份的空气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来生除了上学，放学后就放牛，帮忙打理家里。
　　 他每天背着书包在村里伢崽羡慕的目光里步行十几里到学校。
　　 日子就像来生翻过的书页，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多好多。翻书的来生也从青涩无知的孩童成了一个有着睿智目光的年轻人。
　　 就像十二岁梦里的那个大哥哥一样，他有着高高的个子，有着让人喜欢的表情。
　　 长大后的来生才知道，那个梦里遇到的那张脸上的表情叫做坚毅。
　　 他还知道那个梦并非无稽之梦，他只是把曾经看到的雕像活化成了梦，而那个人的名字，就叫邹伯奇。如今那个被风雨刻下痕迹的雕塑的脸上还能看出与梦中相似的表情，他的像就站立在那家公园里，陪着他从十二岁到二十岁。偶尔还会在梦里跳下石头跟他指着远处水里的倒影，说“嗨，快看，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拍下来”。
　　 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拍下来。
　　 来生握了握端着盘子的手，为自己即将有这样一台摄像机隐隐兴奋。
　　 他凭自己的努力成为了村里一百多年来第一个走进大学的大学生，同时他对一台摄像机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念书的同时他也出去打了好几份工，洗盘子，发传单，给人家教，这些都让他每一天在疲累中感觉到距离梦想越来越近的激动。
　　 可是长此以往，来生发现自己的功课不受控制地拉下了很多，咬了咬牙，他还是拿着书包出去做兼职去了。
　　 将近十年的梦想，说什么也不可以半途而废啊。
　　 这天晚上回来的来生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人手持一个怪异的“木箱”，对准他，过了一会笑了。来生觉得那个笑无比的熟悉。
　　 中年人对他说：“以木为箱，中张白纸或白色玻璃，前面开孔安筒，筒口安镜而进退之，后开窥孔……”
　　 来生不由自主地接了下来：“随意转移而观之，名曰‘摄影之器’。”
　　 中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家伙你看，我的摄影器终于做好了。”
　　 来生点了点头，中年人转身，拿着手里的木箱渐渐走远：“追逐的路途漫漫，小家伙你可不要迷路啊。”
　　 飘渺的声音让睡梦中的来生打了个愣怔，梦醒后的他这一夜再没有睡着。
　　 之后的来生辞了工，安心在学校念书，每天在苦啃书本的同时他也在好多学习视频上学习着摄像技巧。
　　 所有你狠下心舍弃的，上天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归还。期末的时候来生拿到了国家奖学金，再加上他以前兼职攒下的，马马虎虎够买一台单反。拿到单反的那一刻，来生跨着单车一只手死死抱着盒子一路狂奔回学校，迎着身边呼啸而过的风泪水淌了一脸。
　　 单反成了来生的亲人。同学都这样说他。
　　 没事的时候来生会到处走走，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是他耳中最动听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摄影作品开始登报，他也变得有些名气了。
　　 有一次学校的刊物上登载了征稿启事，那是伯奇杯全国创意摄影大赛。冲着这个名字他也要参加，不为别的，只为了给那个梦中的大哥哥一个交代。
　　 他以前兼职过的一家酒楼的经理找上了他。
　　 酒楼生意不是很好，给他过工作机会的经理希望他帮忙做下宣传，他们可以提供赞助，一旦获奖还会提供一笔不菲的报酬。
　　 来生沉默了。虽然都是要参赛，但酒楼开出的条件让他隐隐对自己感到不爽。
　　 放假的时候他骑着单车回到了越发寂寞的山村。土房的门上挂着一把生锈了的锁，爹娘还没回来。
　　 他看了看昏沉的天色，挽了袖子进厨房准备晚饭。
　　 爹娘对他的提早回来表现得很淡定。农村人家，没有甜蜜的话说，但是却会用最实际的行动来表达。
　　 来生躺在明显提前晒好的被褥上深深吸了一口太阳的味道，在爹摸黑杀鸡添菜和娘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他的衣物的动静里进入梦乡。
　　 一夜好梦，起床的时候饭在锅里温着，来生收拾好后坐在门口那棵陪了他十几年的核桃树下发呆。
　　 手里摆弄着随身带着的单反，连叶子落在身上也没有察觉。
　　 深山里弥漫着野菊花微苦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沉寂了一天的村子又活跃起来，嘚嘚的赶牛声，牛羊的叫声，村人的交谈声，来生闭了闭眼，觉得心窝一片踏实。
　　 屋后面响起熟悉的牛铃铛声，来生睁开眼，看见背着背笼的娘赶着牛，皮肤黝黑的爹扛着几把锄头沿着小路走了过来。
　　 微冷的天气里娘的额角还挂着几滴汗珠，早上梳好的头发已经被树枝挂开了，凌乱的发丝里藏着几片叶子。她背着背笼的身体微微弯下去，背笼后露出爹亮着光的脸庞。爹肩上的几柄锄头把爹一边的肩膀压得低低的，两个人的身体露出在牛群之中。路旁的树开始掉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平添了几丝萧瑟，可是爹娘看见来生的那刻，脸上露出的笑意又是那么的温暖。
　　 来生把手上的单反搁在石凳上准备冲上去，没跑出几步，他又跑了回来，拿着单反蹲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放下，冲上去接过娘背上的背笼。
　　 石凳上的单反静静躺着，还没退出的界面里是一张刚刚完成的照片。
　　 画面里，落叶在风里纷纷扬扬，背着背笼挥着鞭子和扛着锄头的人看着镜头，脸上是不动声色的笑意，牛扬着鼻孔出气，铃铛摆在深秋的空气里。
　　 “爹，娘，我要拿你们的照片去参加比赛！”
　　 “这傻孩子，我们的照片拿去参加比赛，嗨，说什么胡话！”娘抹了抹汗，笑他，然后扭头去看他爹，“看你这儿子，念书念得神神叨叨的。”
　　 爹嘿嘿笑了两声，笑出来一脸黝黑的褶子。
　　 来生跟着笑了笑没说话，拿过娘手里的鞭子挥了两挥，像小时候那样：口中大喊一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