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那年丁香】青丝青,红丝红(小说)
自小,他随着祖父生活。祖父是一位面点老师傅,每逢年节总要打些应时糕点,当然,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就是中秋,历来是糕点业的黄金时段。
一年又一年,他见惯了祖父备货、雇人、支起烤炉,一炉炉月饼烤出去,没等凉透就有顾客上门。家里的买卖一直红火,他听很多人说过祖父的月饼做得好,但他却始终不能理解,香甜可口的芝麻仁、花生仁、核桃仁、杏仁、瓜子仁,再辅以糖面做成的月饼,为什么非得掺进两样苦苦的东西?
青色的青丝,红色的红丝。每次和馅时祖父都不忘喊一声,别忘了青红丝!
如果真忘了该多好。他极不喜欢那甜中带苦的味道,月饼馅愈甜,苦味愈浓,就像蜂蜜水里面放了黄连或者苦瓜片一样,破坏口感,大煞风景。
可他要想吃月饼,就得把这苦涩的青红丝嚼碎咽下——祖父每年要打上万斤月饼,但从不浪费一星半点,也不会允许他浪费一星半点。有一次他忍不了那苦涩,大胆地问了句,不放青红丝月饼会更好吃吧?
祖父瞪了他一眼,不放青红丝,还叫月饼吗!
他不敢再说,但心里不服气,不就是少了点颜色吗?少了那些苦东西,怎么就不叫月饼了呢?
他也曾好奇地问过同学,他们吃的月饼里都有青丝和红丝,多数人也和他一样嫌苦,但是清贫的年月月饼难得,谁也不敢挑剔。他知道小镇上只有三家面点厂,另两家全是祖父的徒弟,师徒三人自然一个模式,死守着青红丝不撒手。
只有一个女同学的回答与众不同,女孩说,听家里的大人说,青丝和红丝其实就是桔子皮掺色素做的。
那是他喜欢的女孩,总能说出耳目一新的话来。那天他细细回味,可真是,那苦味不就是曾经咬破的桔子皮味吗?他有点反胃,原以为祖父只是为了调剂月饼馅的色泽,没想到用这种东西占成本的“便宜”。
那以后再逢中秋,他不再吃带青红丝的月饼,倒是经常混进作坊,想趁祖父不在亲手做几个不带青红丝的月饼。他已经上了高中,女孩也经常来找他玩。那年中秋,两个人在祖父的作坊里帮忙,经常窃窃私语,两个人最畅快的梦想就是捧着一堆不带桔子皮的月饼,对着月亮吃个痛快。
祖父对女孩的频频上门颇有意见,后来女孩的妈妈经常带着笑容来寻找女儿,手脚勤快的她帮着祖父干了不少活。那年家里的月饼卖得不错,祖父也因此高兴起来,还说待明年中秋时,要送几斤上好的“五仁”月饼给女孩家,感谢一下。
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自此便日思月盼下一个中秋的到来。转眼间,又是花好月圆时,祖父又忙乱起来。年纪大了的祖父总是力不从心,总是嫌干活的人不够用心,导致月饼没有以前好吃,顾客也比以前少了。有一天祖父提及了那对母女,怎么不来帮忙了呢?他便郑重地提醒祖父曾经的许诺。
祖父怔了怔,指着一堆月饼让他挑几斤送去。他的心一下乱了,这不行,人家要吃不带青红丝的!
咣当!祖父手中的模子重重地磕在案板上,像是砍骨刀剁在了砧板上,不带青红丝的,那还叫月饼吗?
那天,他带着屈辱离开了作坊,任由祖父呼唤也不去帮忙。年迈的祖父终于撑不住去睡了个午觉,而他则冲进了作坊,不顾工人的阻止,把馅料里的青丝和红丝一根根,一根根挑出来,精心包了四个月饼,放进了烤盘。
祖父闻讯赶来,看到狼藉一片的案板,再看到他兴奋地盯着出炉的月饼,祖父怒了,绰起了擀面杖,疯狂地砸向那些没有青丝和红丝的月饼。
他的手臂上多了块瘀青,终于抢到了一块烫手的月饼。他像攥着一生的财宝,一路奔跑,到女孩家时月饼还冒着热气。女孩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从窗子里看到他来,女孩笑着打开了窗户。他递过去月饼,不带青丝和红丝的。
女孩让他等一下,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块月饼。掰开,除却那些果仁和瓜仁,还有鲜艳的青丝青、红丝红,女孩咬了一口,把另一半递给他,这不是桔子皮,这是果脯,甜得不得了,就是贵……
他愣住了,价格是家里月饼的三倍,但进出上货的人却赞不绝口。
那一天,他捏着一块半月饼回家,在路上,他默默地把自己做的月饼吃了,而那块带果脯的月饼,他终于没有动……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他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是深受学生喜爱的教师,也是医院内科的常客。这一年的中秋前,妻子又陪着他去医院“做客”。医生和他已是老熟人,开了药,又叮嘱了几句,血压和血脂都有问题,像月饼这种高油高糖……
他苦笑,行了行了,我都会背了,能不吃就不要吃了……
他匆匆告辞,晚上到家时,妻子已经做好了菜,他看到桌上还有几块月饼,怔了下,你们吃,别馋我,大夫不让我吃。
妻子笑了,你就性急,听大夫说完嘛,偶尔吃一块带青红丝的没问题,不过现在可难买到喽!你知道青红丝是什么做的吗?是桔子皮!大夫说可以调理肠胃、燃烧脂肪……
他像是老僧入定般,静默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掰开了一块月饼,哦,青丝青,红丝红……
那一刻,他想起了祖父,那一刻,他写下了这篇文字,他,就是我。
我小学的时候,大约79年,已经能吃到一整块月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