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两个评书和围棋的“铁杆粉丝”》一文中，重温了我和老同学湘桥因这两大爱好建立的深情厚谊，以及共度的快乐时光。
　　 我非常想念已失散多年的湘桥，近日在仅留下地名的路边井原址徘徊驻足良久，心情复杂难言。与湘桥交往期间，曾无数次踏访路边井，走进他家所在的那个大杂院，至今还残存着些许温暖、亲切的记忆。
　　
　　 一
　　 以前的路边井北通解放西路，南接人民西路，如同老长沙肌体内一根毛细血管。老街长约半里开外，一丈来宽的石板路串联着几百户普通百姓，多是一两层的砖瓦老宅。临街一些住户开了杂货铺、发廊、米粉店、棋牌室等，做点小生意。这里的老街坊恐怕都有两三代交情了，从他们当街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感觉这儿就像个几乎没有隐私的大家族。
　　 湘桥一家三代在“路边井九号”居住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的名字，即来源于出生时正在兴建的湘江大桥。
　　 这个大杂院位于老街北口不远处的西侧，走过一段六七米长、一米多宽的巷道（两边是邻居家的外墙和窗户），迎面一座年头久远的石库门和两扇古旧斑驳的木门（白天一般半敞着，夜里则插上门栓）。跨过约二十公分高的水泥门槛，就进到了一个拥挤的院落，一幢砖木老屋呈“回”字形排布，当中有个天井，里面大概住着十户家庭，男女老幼三四十人。一家炒菜炖汤，满院飘香，小孩嬉笑哭闹，夫妻斗嘴吵架，哪个咳嗽打喷嚏，谁家看电视听收录机，对于几十双耳朵都是现场直播……
　　 湘桥家有两间房，一间在楼上，即使有主人引领，你从大门后左边黑乎乎的木楼梯拾级而上，脚下嘎吱嘎吱闷响，依然提心吊胆。自大门右边前行四五米，右拐，一段狭窄昏暗的过道（两边堆满杂物）尽头右手，便是另外一间。楼上房间约十余平米，通风采光不错；楼下这间宽敞些，二十平米左右，可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进门就得开灯，由于潮湿和长久不见阳光，且家具陈旧密集，空气中始终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每次从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走进路边井，感觉耳根清净了许多，生活节奏也变得缓慢，身心比较放松。
　　 印象中，路边井众多居民的日常生活存在三大困难——
　　 如厕难。平时解手只能去街上唯一的公共厕所，家家户户必备马桶，起夜将就下，早上各派代表去公厕倒马桶，那阵势好生壮观！
　　 做饭难，没有专用厨房，大家只得因陋就简各显其能。湘桥家的“厨房”是在一楼房间外狭小空地一角用砖木搭建的。
　　 洗澡难。没有浴室，大热天老少爷们穿个裤衩，打桶水蹲在某个角落倒容易对付，而年深日久的常态是，桶子大盆总动员，关门闭户“洗刷刷”。
　　
　　 二
　　 我还清晰地记得湘桥初中时代的音容笑貌：身宽体胖，圆头大耳，松针似的头发覆盖在前额上，穿着朴素整洁，性情温和、憨厚，非常腼腆，遇事不急不躁，厚嘴唇，说话瓮声瓮气，哈哈大笑时，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脸颊星星点点的雀斑似乎都透出红光，还现出一对酒窝……
　　 初中毕业，湘桥在技校学机械制造，进工厂当工人。几年后工厂破产倒闭，开始四处打工。他从不好高骛远，一直认真踏实兢兢业业做着每一份工作，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我外表像个文弱书生，内心却野马般桀骜不驯，招工进了某事业单位，难以忍受按部就班的拘束压抑，待拿到自考大专文凭就申请停薪留职，从此满世界闯荡、折腾……
　　 1990年代前期，我们两个毛头小伙正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业余时间走动得比较频繁。那时我俩已很少听评书了，经常在围棋天地搏杀较量，宣泄着炽热、旺盛的生命力。
　　 当年，湘桥和父母、奶奶住在一起。他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劳动者，显而易见，湘桥大体上遗传了父亲的相貌和母亲的身材。他奶奶矮小瘦弱，满头白发，有点耳背，说话得放大音量才行。他爷爷去世了，遗像高挂在楼下房间的墙上。湘桥有个大他四五岁的哥哥，已经成家，哥哥嫂子不时回来小聚。
　　 湘桥和奶奶住在楼下房间。
　　 很多个周末的午后，看着天气不坏，棋瘾又啤酒泡沫一般冒了顶，就骑上单车风风火火奔去，尽管事先没打招呼，也十之八九能“逮”到湘桥——因为他这时爱猫在家里翻阅闲书，很少外出溜达。
　　 嫌房间里憋闷，我们常搬两把椅子，坐在后面的小天井喝茶聊会儿天，话题无非是国内外热点新闻，以及读书心得什么的，接下来当然要痛快淋漓地厮杀几盘。我们偶尔也一起到紧邻的湘江边散散心。
　　 他奶奶白天喜欢上老街坊家串门，回来不怎么说话，听不清我们神聊什么，对那张牙舞爪的棋局更没兴趣，影子一样地进进出出。
　　 他父母热情好客，有时问问我的工作或家庭情况，还多次留我吃晚饭。
　　 1996年秋季，湘桥的奶奶不慎严重摔伤导致瘫痪，他辞职在家照顾。我闲暇上他家玩，看到老人家形容枯槁地躺着，我说句祝她早日康复的话，她总是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瞅着我，虚弱得似乎已无法动弹、言语。多年以后，我在家照顾因摔伤而长期卧床的老妈，才真切地感受到湘桥当年独自照看奶奶时孤寂、沉重又看不到希望的心境。
　　 第二年暮春时节，湘桥的奶奶病故了。那年深秋，我南下广东惠州，后来又独闯海南，好一番摔打折腾！
　　
　　 三
　　 那天上午我不再犹豫，专程寻访“路边井九号”，天真又颇为忐忑地期待着能找到或联系上阔别多年的湘桥。在解放西路、人民西路一带的大街小巷转悠找寻了好久，直觉得心里一阵阵发虚。麻着胆子向一名摩的司机打听。
　　 “路边井啊？”他指指近旁那一处围着挡板的工地说：“原先就在工地这一线咧，现在冇得哒！”
　　 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和繁华市井的喧嚣好像突然静默了，只听到内心深处声嘶力竭的自责：你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工地的铁皮围挡上喷绘着醒目的标语——“太平路道路工程项目”，我从空隙往里瞧，一个巨大的深坑里积满了雨水，几台挖掘机趴在泥泞中发呆。
　　 在工地一侧，我看到“熊湘阁故址”石碑（市政府2006年11月立），如获至宝。行草碑文俊逸潇洒，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熊湘阁原名露仙观，位于今路边井，建于宋末，取楚国始祖之名改为熊湘阁。德祐元年，即1275年，元军压境，潭州知州兼湖南路安抚使李芾率军民抵抗，坚守三月，直至矢尽粮绝，除夕城陷。李芾在此堆薪举火，全家十九口从容自尽。明成化五年，即1469年，长沙知府钱澍在此建李忠烈祠。户部南书、著名诗人李东阳为之作记，并作《长沙竹枝词》云：“马殿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
　　 碑文讲述了“李潭州”在抗元之战中取义成仁的悲壮事迹，也铭记了几位为长沙古城乃至三湘大地增光添彩的历史名人——楚国始祖熊湘，西汉政治家、文学家贾谊，定王刘发，建立马楚王朝的马殷，以及钱澍、李东阳。
　　 碑文还确切无疑地告诉我和一切路人，这里曾经有条长沙老街路边井，它已在城市发展变迁中消逝了！我想，爱好阅读文史书籍的湘桥一定早对这篇碑文烂熟于心，会向每个新结识的朋友说起自家门口七百多年前发生过的忠烈故事，很可能在举家搬迁前偕同家人来此拍照留念，依依惜别。
　　 我转过身来，远远地望见太平街南边的仿古牌坊，仰头环顾，是群峰般傲然挺拔的高楼大厦……
　　
　　 四
　　 20年前，即1999年初夏，湘桥在开福区华夏某大型商场工作。我回长沙小住，去商场楼下和他见过一面。两人乐呵呵地寒暄了片刻，我不好多耽误他上班时间，就此握手道别。
　　 哪里想到，这竟然是迄今为止我俩的最后一次相见！
　　 2001年元月，已经结婚生子的我从海南返回长沙工作，暂住在妈妈家。某个周六带妻儿去黄兴路步行街游玩，顺便到路边井找湘桥，他妈妈告诉我他上班去了；第二天下午，湘桥没打电话就匆匆回访，其时我正在岳麓山悠哉游哉……
　　 从此我们断了音信。
　　 其实，湘桥全家长期住在路边井九号，搬迁肯定是近几年的事。妈妈家1995年以后一直没变，座机也用了十多年才报停。为照顾老妈，四年前我们从外面的居所又搬了过来。
　　 哎，如此漫长的岁月，我再未主动去找过湘桥！湘桥呢，兴许前些年曾打过电话，没人接？也来过一两趟，吃了闭门羹，失望而归？
　　 这么多年过去，湘桥应该早成家了，工作和生活都好吗？但愿他父母都健在，享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有一点，我为湘桥一家乃至路边井的街坊邻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告别昔日拥挤、杂乱、落后的居住环境，喜迁时尚、便捷、舒适的安置新居！
　　 扪心自问，和湘桥同在一座城市，距离也并不遥远，为什么长期懒得走动、联系，哪怕寄张新春祝福的贺卡？
　　 彼此选择了两条不同的人生之路？网络时代改变了下棋方式并疏远了人际关系？人到中年迫于工作生活的巨大压力而无暇顾及？总以为路边井永远存在而一再拖延？这些客观因素太苍白无力了，只能归结为自己不懂得珍惜，辜负了这份淳朴、真挚的友情！
　　 有此良心发现，促使我去找另一位“失联”多年的小学兼初中好友“徐大侠”，竟然很顺利地遇见了！随后，他召集我和老同学阿杰和卓卓一起聚会！
　　 “‘大侠’找你不到，就怕你也找不到他，才一直不敢换单位咧。”阿杰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他这句调侃却让我深受震撼，愧疚不已！
　　 卓卓拉我进入初中同学微信群，受到热烈欢迎。啊，封存已久的青春记忆被瞬间激活，同学少年们的模样、特点依然鲜活生动……
　　 遗憾的是，群里没有湘桥，他的消息也无人知晓。
　　 “……分别难相聚，今宵多珍重。他日若相会，再当话旧情。”我还保存着湘桥初中毕业前赠送的心意——写在一页作业纸上的五言诗。如今读来恍如隔世，最后两句尤其令人唏嘘慨叹，又给了我继续寻找湘桥的勇气和希望。
　　 人生苦短，至真至纯的友情是弥足珍贵和极为稀缺的精神财富，好好珍惜、呵护吧，它不可能永远容忍你的自私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