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就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人游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夏天的暴雨来临之前，去路边的小摊上吃完晚饭，独自默默回家，不需要麻烦任何人，一切事情完成得悄无声息，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年夏天，我遇见南笙。
　　 在一处农家乐的庭院里，里面的参天古树耸入云端。夏天的午后，风哗哗地掠过头顶的香樟树叶。班里的同学来这里聚会，时间停留在二零一三年。
　　 我们去厨房洗菜准备烧烤，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有人去打桌球，也有人一起去内厅唱歌。我独自在秋千上摇晃，我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飘荡在空中，手里只握着两根绳子，一种没有安全的自由感。我听见风从我的耳边掠过，院子里一串串五色小风车在空中快速转动。
　　 在班上，我也是这样一个不合群的孩子。离开队伍，另辟蹊径，让身边的人为我操心，让老师和同学们着急。所幸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他们，因为我们高中毕业了。
　　 少年站在背后的紫薇花树下，白色体恤，双手插在牛仔裤两边的口袋里。
　　 喂！他在后面叫我。
　　 我回头看见他的肩膀靠在树上，紫红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来，他眉眼清秀的样子很好看。
　　 你这小姑娘，来这也不唱歌，也不打球，一个人在这荡秋千，你下来让我玩会儿。他走到我旁边。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我没有理他，继续自己玩自己的。
　　 我感到背后被人推了一把，秋千越飞越高。我把两根绳子紧紧攥在手里，他越推越高，我开始感到害怕。但我不想认输。
　　 我没有向他妥协，他也自动放弃。等秋千慢慢停下来，我感到头晕。庭院后面有一片菜园，有老人在采摘夏天的应季蔬菜。我走到小路口，回头看见他站在秋千上晃荡。上午刚下过一阵雨，午后的小路经过阳光照射变得粘稠湿润。大地蒸腾出热气，玉米吐露出红色胡须，绿色植物生长旺盛。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下走，KTV里的歌声越来越远。到了一处树林浓密的地方，林子里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路边开满不知名的小花。这些情景就像我幼年时期走过的乡下小路，自然生长的植物随处可见，只要给它们一片土地，它们就能在这里扎根。
　　 通过小路，尽头是一条柏油马路。两边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云层，虽然有风，但气温依然很高。我顺着马路往前走，眼前是一扇加锁的铁门，旁边堆满废弃物品，这里也许曾经有人开过店，或许因为生意不好只能关门闭户。铁门外侧是一片墓地，有野猫在那里觅食。两条恶狗朝我飞奔过来，有人拉着我的手一直往回跑，我看到天空里的云以迅疾的姿势掠过头顶。
　　 我们躲进了树林，开始大口喘气。
　　 你这小姑娘，私自离开队伍，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他的眉头皱起来看着我。
　　 你快点跟我回去，你不怕你老师和同学们担心啊？他继续说。
　　 我没有理他，我让身边的人为我操心，自己从来不会体谅，十几年来都是如此。父母离异，母亲去了加拿大，和新的男子结婚。我住在大姑家里，她只宠爱自己的孙子，对我从不过问。父亲留下的钱只能供我上完高中，我希望离开这座小县城，逃离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你跟我去捉蝴蝶，捉满二十七只我就跟你回去。我对他说。
　　 天这么热你捉什么蝴蝶？你这小姑娘也是古怪的很！一个人跑到那边的墓地，小心让狗给吃了。赶紧的，跟我回去。
　　 我假装没听见他说话，一只蓝色凤尾蝶从身边飞过，我起来追它，他跟在我身后。我把它捉住，双手的大拇指分开一条缝隙给他看。我问他是否好看，他点头。我们都笑了。
　　 可是我没有东西来装它们。我对他说。
　　 他把他的白色体恤脱下来，下面打上结。
　　 他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我面前，把体恤撑开让我把蝴蝶放进去。阳光透过树林缝隙渗透到他的脸上，留下斑驳光影。
　　 你把衣服穿上。我转过头去，感觉身体里的血液迅速汇入脸上，一种被灼烧过的炙热感。
　　 你赶紧的，还有二十六只。
　　 我把蝴蝶放进了他的衣服里，我们在树林里穿梭，一直到黄昏。他一路跟随我，他早已经忘记还有一群同伴在等我们回去。那天，我们捉了二十六只蝴蝶，也许这片树林里的蝴蝶被我们捉完了，我再也找不到一只蝴蝶。
　　 我们回去时，看到老师和同学们站在院子里等待。他们看见我们回来，看到他光着上身的样子，老师开始愤怒，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要怎样猜测这两个离开队伍的学生，整整一个下午未归。回来的时候男生不穿衣服，女生手里提着男生的衣服。
　　 林南笙！你给我过来。他们班上的学生也在这里聚会，他的老师走过来。
　　 考试完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你只要一天没有离开学校我就还是你老师！他的老师越来越生气。
　　 夏安，你这女孩怎么如此不听话，以前在学校半夜还翻墙出去。你不听话别影响别人。你把衣服还给南笙。他的老师看见我拿着南笙的衣服。
　　 我不。我看着他的老师。同学们开始哄堂大笑。
　　 夏安。还给他。班主任老师朝我走来。
　　 我过去拉着南笙的手跑出院子，他的衣服掉在地上，二十六只蝴蝶从白色体恤的领口处飞出来，身后的老师和同学们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在院子里飞舞，很快，它们就飞到树林深处消失不见。我和南笙也消失不见。
　　 很快我就可以离开这座小县城，不管这所学校对我有多少记过处分，同学们背后如何议论夏安和林南笙的关系。它终将消失，与我无关。只是南笙是成绩优秀的好学生，学习成绩好，篮球打得好，乐于助人，总之是一个受大家喜爱的好学生。可是他遇见了我。
　　 他回家看到母亲为他焦急难安，老师打电话告诉她，他和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孩离开大家，行为不轨。母亲气急败坏，这么多年，她独自一人把他拉扯到大。只为等这一次金榜题名，进入高等学府，成就自己多年来的辛苦付出，等他成年之后，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去大城市里打拼生存，自己便可以安度晚年。她受不了他让她蒙羞，接连七天不与他讲话。
　　 我去找南笙，他的母亲看见我，不与我说话。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她担心我这个女孩会毁坏自己多年来的付出。她害怕我，讨厌我。
　　 后来我都是跃过他们家的院墙偷偷去找南笙。我和他坐在他的房间里看书，一页一页，很快就到黄昏。那个暑假过得很快，我们也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离别的那天，他来送我。我坐上开往南方的列车，他要去往北方。很多时候，我的头脑都是清晰的。面对离别，我从来没有眼泪。因为我明白生活不会怜悯我的不舍，今宵酒醒，第二日转头依然面对着寻常麻木的生活。所以我把自己控制得很好。
　　 临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只凤尾蝶的标本，我带着它离开，就像带着他离开一样。他一路追着我的列车，在身后和我告别。回过头来，我发现自己会因为对一个少年的留念而对这座小城恋恋不舍。可是我依然要离开，就像他背负母亲的愿望不能与我同行一样。
　　 我们保持着联系，我们互相寄明信片。大一的那年暑假，他骗过母亲说要南下实习，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去爬山旅行，后来我走不动了，他背着我下山。我躺在他的背上睡着，感觉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我听见山谷深处有瀑布撞击岩石发出的声音，醒来看见身后的白色瀑布飞流而下，巨大水流溅起水花洒在身上。我下来走路，看见他浑身湿透，想起去年夏天他赤裸着上身和我一起在树林里捉蝴蝶的样子。我是这样的让他不省心，自己却没有半分愧疚。一年过去，他还是那个白衣少年。
　　 我们去预定的旅馆休息。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深夜里他抱着我的头说，夏安，我在农家乐的秋千处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自己被你吸引，你是如此的与众不同，离群索居，独立特行。我跟着你去树林里捉蝴蝶，自己明知道违反纪律，还是义无反顾。你真是让人为你操碎了心。
　　 暑假结束，他又要离开。我送他去车站，在身后和他挥手告别。
　　 第二年我遇见沈顾安。当时我在超市做兼职，学校足球比赛，我给足球队员送水，操场看台上的女生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过来搬水。他长得高大英俊，看台上的女生举着他的名字在头顶摇晃。
　　 你好。是夏安吗？他走过来，烈日下，男孩的脸上挂满汗水。
　　 我点头。
　　 沈月在远处朝我挥手。我在记者部遇见她，当时她在屋里写稿。她站起来，你好，我是沈月。她伸出手跟我打招呼，我和她握手。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写新闻稿，一起吃饭。
　　 沈月待会儿给你付钱，再见。他搬完水朝球场那边奔跑过去。
　　 夏安，学费凑的怎么样了？这是给你的水费。沈月拿着钱跑过来。
　　 快了。我接过她手里的钱。
　　 那天，沈月带我去聚餐，是他们班上为沈顾安庆祝比赛胜利的饭局，很多仰慕他的女生也都来参加。
　　 在集体中，我总是显得不合群。大家聚集在一起说话，我没有兴趣。自己心里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和别人说，在这样的场合，我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玩手机。我不热衷于这样的场合，人多就会使自己显得更寂静。人潮汹涌的时候，我就会被淹没在人群里。我把自己藏匿起来，也不祈求得到任何人的关注。
　　 那天，很多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我出来看见沈顾安站在路灯下抽烟，黑夜里，他的脸上有寂寞的轮廓。
　　 他看见我，朝我挥手打招呼。我过去，他把手里的烟熄灭。夏天的夜风很凉，我们一起走路回学校。
　　 夏安。听说你从来不回家。他说。
　　 十七岁之后我就没有家了。我看着他。
　　 那我们还算有缘，我也没有家，我是孤儿，夏安。
　　 你见过自己的父母吗？
　　 见过父亲，可是对母亲的消息一无所知。你呢？
　　 我都见过。只是他们无法相爱。
　　 他们离婚了。
　　 是，在我七岁那年。后来母亲和别人结婚，十岁那年她回来看我，我没有见她。父亲离开之后杳无音信。
　　 或许你的母亲是想见你的，为什么不给她一次机会？
　　 我和她的缘分如此，即使相见也不能长久陪伴，也许她的任务只是把我带到这个世间。
　　 那天回到宿舍，沈月来找我。我们一起去阳台上看月亮。
　　 夏安。我十七岁遇见沈顾安，那年高三，他半夜翻墙出学校，不务正业，是老师和同学眼里的坏学生。可是他帮我从小偷身上抢回我的钱包，我知道像他这样的男生内心其实充满良善，表面上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学校里学习成绩好的学生都不和他玩，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一事无成的无业游民，母亲是一名舞女。听说她的母亲长得很美，生下他之后就走了。那时候我就想陪伴在他身边，他过往的劣迹斑斑都是因为身边缺少爱他的人。所以高考后我和他一起来到这里。夏安，毕业之后我要嫁给他。
　　 你爱他吗？
　　 爱。
　　 有多爱？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要和他结婚。
　　 暑假的时候，南笙因为课务繁忙没有来找我。沈月带我和沈顾安去一位老师家里看花，听说他常年致力于培育新型花种，年过四十依然没有娶妻生子。我们去院子里静坐等候，沈月叫沈顾安去帮那位老师搬花。
　　 那位老师过来带我去参观他家里的摆设，我一路跟随他直到卧室，回头却发现他早已把门锁死，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危险境地。我开始大声求救，我希望沈顾安可以听见。那位老师把我按到床上，捂住我的嘴巴。我试图摔东西，柜子旁边有一只花瓶，我努力用手去触碰，终于听见破碎的声音。
　　 我被绑住手脚。恍惚间我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是沈顾安。他带我离开，那位老师被他打倒在地上。回去之后我发现整个校园里都在流传夏安勾引某知名教授的传言。
　　 学校要求我退学离开。那天我独自拿着一把菜刀去找那位老师，在他家的门口，来了许多围观的人群。沈顾安也来了，他在人群里奔跑，沈月在后面追他。
　　 我拿着菜刀在外面疯狂地砍他家里的门。我看见他从屋里出来，我被他打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你这样的女生，不务正业，妄图走捷径，一败涂地还死心不改，你就是贱。他在愤怒之下骂我。
　　 我浑身是血，慢慢晕厥的过程中看见人群里沈月拖住沈顾安的样子，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沈顾安坐在我旁边，是他送我到医院的。
　　 夏安。你怎么样？他扶我坐起来。
　　 感觉浑身疼痛。我要告他。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我们没有能力，他是名震一方的知名教授，多年来的研究成果为学校增加名望和收益。
　　 那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怎么办？我就该忍气吞声，任他宰割吗？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大声哭泣。
　　 夏安，你冷静下来，你还记得刚入学不久有女生从教师公寓跳楼自杀的事情吗？后来学校封锁消息，事情原委不得而知。
　　 也与他有关是吗？
　　 只是传闻，没有证据。
　　 学校开除我了吗？
　　 是。不过我想好了，夏安，我也不读了。我们离开这里，反正我们都没有家。等你伤好了，我们就离开，以后我们相依为命。
　　 谢谢你。顾安。可我不想走。
　　 你听我的。你斗不过他的。
　　 我累了。我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