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旅人(小说)
一
“一个人真正的成长,是从见识过死亡开始的。”林远随手将许愿牌挂在那棵神秘苍老的许愿树上,回头看看林小苑,又接着说:“等我哪天死了,你才会真的长大。”
林小苑对林远的说辞充耳不闻,抬头看了看林远挂上去的许愿牌,有些懊恼地对林远说:“你看你给我起的名字,写着不好看,听着也不好听。”
“你还怪我?要不是我把你领回来,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况且这名字哪不好了?你不觉得它好听?很有特点?”林远轻轻拨弄着那块许愿牌,看着满树密密麻麻的牌子,各式各样的心愿就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切,还不是你,当初说什么不知道叫什么好,就在自己名字中间加了个小字,林小远,呵,要不是我觉得太男孩子了,我今天就真成了林小远了。”
林远瞥了林小苑一眼,心想十五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心思重的,一点也不像我。
这么多许愿牌,陪着这棵老树风吹日晒,冬去春来,那么多心愿,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了,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初现在这棵老树下,许下了什么。曾经心心念念的,或许也只是漫长岁月里的随口而出的玩笑罢了。林小苑偏着头,想。
落日余晖里,眼前的古城上空,飘着浓浓的烟火的气息。林远觉得,眼前的这片空间,突然变得闷热起来,就像一股粘稠的液体沾在裸露的皮肤上,人也变得烦躁起来。他叹了口气,想起初来丽江的那天,再看看眼前的丽江,它俨然成了商业化与物质的天堂,林远只觉闷热的欲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远有些落寞,自语似地喃喃着:“以前的丽江不是这样的,以前街上没有那么多人,没有比肩接踵的行人,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纳西族人和稀稀拉拉的流浪歌手,甚至还有苦行布施的僧人。如今,人改变了古城,古城又去改变人,人埋了古城的魂,古城吞了人的情。”
“乖!”林小苑看着这个已是中年的男人,有些心疼地摸摸林远的头,安慰着。
“没大没小!”林远回头瞪了林小苑一眼,就转身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夕阳西下,正是倦鸟归时。像以往许许多多的旅程一样,林远总喜欢在黎明出发,在黄昏归去。
“就这么走了?不多留两天吗?”林小苑在后边喊着。她想起这个男人和这个古城的故事,想起林远的失望,莫名有些失落。
二
林远承受了诸多来自世间的恶意。
十五岁那年,外出支教的父母回来时在一段盘山公路上遭遇了泥石流,同行的十几人无一生还。万念俱灰的林远在大雾天骑着一辆摩托上了川流不息的公路。
那天的雾能见度不到十米,即使这样,交警也没能阻止一些有特殊情况的车主上路,比如说,像林远这种找死的人。
逆行的摩托开得飞快,突然一道亮光照了过来,刺眼的光让林远握着车把的手一松,摩托车左右摆动,他整个人就飞出去了。
林远后来讲给林小苑的是,甩出去的林远并没有感受到许多电影里讲述的那样见到往昔重现。十五岁的他只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死亡之间的大恐怖,那是一种虚无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将终结,那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林远并没有死,雨后松软的土地拯救了他。昏迷伴着噩梦袭来,梦中林远独自一人在冰封的深海寻找希望的决口。蓦然惊醒,已是午夜,半人高的野草地里,透过一抹柔柔的月光,他就躺在野草地里,任一滴滴露水打在脸上。
起身的时候,只见漫天的月光倾泻而下,四野苍茫。林远的心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平静下来了。
原来,照进梦里的,就是这抹月光啊。林远活了下来,之后很多年,当听到贝多芬的《月光》,他才相信,一定是莱茵河畔宁静的夜晚,倾泻的银色,拯救了濒临灭亡的巨人,一定是苍茫原野上雪亮的月光凿开了冰封的深海,打开了希望的决口。
十五岁的林远失去双亲,和满头白发的爷爷相依为命。
自从父母死后,林远逐渐明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从他的生命中失去,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十八岁成人礼,老天送给他最大的礼物是一场葬礼,爷爷的葬礼。
用林远的话来讲,就是从此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可是又有谁去安慰他,也许除了偶然出现的温柔月光,那时的林远真的一无所有。
葬礼结束后,林远用一场旅行来为自己完成成人礼。他去了青海,父母支教的地方。
看过一碧万顷的蓝天,走过绿毯似的草原,与雪白的羊群结伴,听牧人浑厚的歌声,感受着大风从高原上吹来,林远走到了青海湖,那个父亲电话里经常提到的地方。
父亲说,青海湖是世界之巅的一滴眼泪。林远站在青海湖边,头顶深厚的云朵在翻滚,风来,青海湖动了起来,就像一颗蓝宝石闪着耀眼的光晕。
林远在青海湖边嚎啕大哭,眼泪都落在神秘的青海湖里,空旷苍茫的高原上,哭声也没有引起一点回响。
哭完之后,林远平静了下来,在这清澈辽阔的高原上,林远想起年轻的父母就在青海湖边相遇,那时应该也像今天这样,风来,云卷,水波荡漾。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故事啊,在如此纯粹的空间里,那么纯粹的相遇,只这一件事,大概也此生无憾了。林远想。
林远离开青海时是个黄昏,背着行囊,夕阳映在脸上,牧羊人的歌声悠远:“青海青,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旅行结束,林远褪去青涩,原本光滑的下巴,胡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了出来。他成了真正的成年人。
三
林远上了大学。
他宁静随和,与谁都谈得来,从来不与人置气。闲的时候捧一本书。更闲的时候去做个兼职,在书店帮人家整理书架,在儿童节去商业广场扮小丑哄哄小孩子。最闲的时候来一场旅行,天南海北地穷游。
林远喜欢在宁静的夜晚一个人四处走,他不知道为什么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反正一直在走。走着走着,他就遇到了一个女孩。
林远在一家花店看到了一盆白色的菊花。林远觉得,菊花天生有种忧伤的味道,不多,只一点,它的花瓣一丝丝,努力地向四周延伸。林远觉得很好看,打算买下它。
女孩是这家店的店员。林远去付钱时,女孩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正趴在一盆四季海棠前揉着眼睛。见到林远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的时候,乌黑的短发上还落着一片海棠花的花瓣。林远此后就把她喊作海棠姑娘。
海棠姑娘告诉林远,那盆白色的花叫做夏菊,它是一整个夏天都在开花的,每天把它放在太阳底下,就是对它最好的照顾。
林远看着海棠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目光时不时瞥向她头顶的海棠花瓣。海棠姑娘见他有些不在意,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男生,根本不懂得照顾花,买回去也是糟蹋了。”
海棠姑娘年龄不大,说教起来脸鼓得像个小气球,眼睛黑得就像无月的凌晨夜色。突然,小店里吹进来一阵轻风,吹落了海棠姑娘头顶的海棠花瓣,花瓣飘飘摇摇落在了林远的衣袖上。
林远看了看海棠姑娘,海棠姑娘看了看林远衣袖上的海棠花瓣。大概过去十秒钟,林远端起那盆夏菊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回头对海棠姑娘说:“我应该能照顾好它。”海棠姑娘轻哼了一声,挤出一个字:“哦。”
林远后来经常去那家花店,因为他买回去的花两周以后就败亡了,他又去买了一盆。海棠姑娘好心帮他种花,两人接触多了,熟络了起来。
她是那种理想主义者。她和林远一样的大学,一样的专业:中文系。她狂热地喜欢着海子,那个把灵魂寄托在土地里的诗人。她靠感觉活着,简单,率真,大方,自然。甚至她的名字都是在听过川端康成那句“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改过来了的。原来,她真的叫海棠。
林远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孩,以后的每一次相见,都变成了他的生命里出现的,最生动的记忆。以后的岁月,每当林远听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每当他看到怒放的海棠花时,总想大哭一场。
是的,林远喜欢海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当她从海棠花下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也许是她头顶的海棠轻轻落在自己的衣袖上时,也许是她在自己面前提起海子就一脸的激动,纯黑的眼眸放出光芒时。但是,他失去了她。
海棠家在云南。那年,云南的洪水震惊了全国。林远听到广播的新闻时,海棠就在他旁边。那时,她和林远讲一位诗人,她讲:“23岁的叶芝和她一生最爱的人相遇,那时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可这个女人却成了他生命中最苍凉的快乐和最幸福的灾难,他曾求婚,在那个叫做毛德·岗的女人那,却总是不屑一顾,这个年轻人用余生来记忆一个女人,他写‘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多么绝望,却还想把一生所有的爱献给她。”
林远清楚地记着这些话,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海棠当时有些激动的神情。林远正在想苹果花到底长什么样,他在海棠离开以后才恍然明白叶芝在苹果树下见到毛德·岗时是什么感受,那不正是当时海棠从海棠花下抬头自己蓦然一瞥时的感受吗。
“如果我是那个毛德·岗,有叶芝那样的人为我写那么美丽的诗……”海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广播里的报道还在继续:“云南省多县区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人员伤亡目前正在统计中,抢险救灾工作正在积极开展……”
海棠走了,林远在等她回来。可是,她再没有回来过。林远讲当他又每天一个人出去走走时,他都会不知不觉走到那家花店,忍不住向里面张望。后来林远开始思考,海棠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并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林远。
夏天过去时,林远搬离了学校宿舍,他带着一盆白色菊花离开校园时,许多人都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回应,他笑得灿烂,没人知道今天是他二十岁生日。
林远把花放在新租的公寓阳台上,没过几天那盆白色的菊花片片凋落,白色的花瓣散落在了整个阳台上。夏天过去了。
林远去了丽江,海棠告诉她,那是一座美丽的古城,安宁而神秘,可以见到碧云蓝天,可以见到纯洁可爱的玉龙雪山,那是整个滇西南地区最适合安放灵魂的地方。海棠说,终有一天,她会回到家乡,回到丽江,去做个流浪歌手,去放纵自己的灵魂……
林远去了丽江,可这里没有海棠,林远暂时在这里安顿下来了。他每天都望着青石的街道,渴望着那个热烈的女子和那些来来往往的流浪歌手一道出现。
每天躺在床上,林远都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个恶毒的诅咒,原本寂静无声的生活,在父母离开人世的那一年逐渐失去色彩,生命由此变得厚重起来。若生活如此艰难,那活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如果活在世上的每一刻都是向着死亡的终点迈进,那么,拥有那些亲情,爱情或者在人们看来值得的东西,到底意义何在?
可当第二天醒来时,林远看着青石铺就的长巷,飘散着古城淡淡烟火,偶有行人悠闲走过,道路两旁绿树成荫。站在高处看,青石的街道在烈日下闪着光和远处的玉龙雪山相互映衬,这里真的神秘而安宁,这就是闻着风都可以做梦的丽江古城。这些,都让他放松下来,一如那年苍茫野地上倾泻的温柔月光,一如清澈高远的青海高地。
林远离开丽江时,有个和尚正在讲《心经》,他正讲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林远想,心如何能无挂碍?当你见识过许许多多的死亡,品尝过许许多多的失去,这些东西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活在人世间,万舨因果缠绕着你,它们是你痛苦的根源,也是你快乐的根源,哪有那么容易挣脱。林远想,他这一辈子都涅槃不了了。
林远回去继续上学,但他每年都会去丽江一趟。大学毕业后,中文系毕业的他做了一家旅游杂志的编辑。这些年他走走停停,一直在路上。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山水之间得到了怎样的安宁,才让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淡然的像他家窗台上摆着的那盆菊花。
林远一直单身,并不是没有人去追他,林小苑无数次问他,凭他那样的高学历,那样人淡如菊的性格,典型的钻石王老五,追他的人中不乏和他相配的,为什么林远一个都瞧不上呢?难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放不下那段虚无缥缈的往事?
林远告诉林小苑一个关于苹果花的故事和一个海棠花的故事。他说,有些人,他的内心一生只能耕耘一次,这次过后,如果开花结果,他会守着花开果落;如果注定荒荒芜,他也会守着杂草渐生。
至于林远和林小苑,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林小苑是个孤儿,林远收养了她,就这么简单。她的父母也是死于车祸,就在林小苑出生后不久,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林远和孤儿院办理好收养的手续后,就看着林小苑说,终于碰到一个比我还惨的人了。在孤儿院院长一脸的错愕中林远扛走了嚎啕大哭的林小苑……
四
车子慢慢驶向铺满银色月光的公路尽头,夜晚的微风吹进车窗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车的后座悄无声息,林小苑睡着了。
“他们很早就联系我了。”林远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林小苑没有说话,看起来真的睡着了。
“你说就算他们是你亲生父母,也不能说把你带走就带走吧,你好歹也跟我姓林了是不。”
车后座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我知道你也想见他们,他都替你打听好了,当年真的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孤儿院了,照当年他们那个落魄样,如果留下你,还不一定能养得活。”林小苑还是不说话,只是哭得更凶了,林远在驾驶坐上甚至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林远,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对你太残忍了?现在,就连我都要离开你了。”林小苑慢慢停止了哭泣,她趴在驾驶座靠背椅后边,看着林远开车。
林远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风景,想着刚把林小苑带回来的时候,自己不懂得如何与个这样的小女孩相处时的笨拙,想起那些林小苑生病日子里自己的手忙脚乱,想起林小苑无数次在自己身上留下牙印吵着要独立的情形,想起林小苑拿着花洒浇死自己的花……
林远想不起自己当初为啥选择收养一个孩子,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自己和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有了不能割舍的羁绊,他只记得苦难的日子似乎再也没有来过。
林远笑了笑,转头摸了摸林小苑的额头,说:“没有啊,你就是这个世界对我最大的善意……”
五
林小苑去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且原谅了他们。她去告诉林远的时候,家里没人,林远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反正这些年他一直在路上。
林小苑拿起林远的旅行笔记,他换了新的旅行笔记,旧的就随意丢在书桌上,林小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这样写着:
若将死亡看作终点,那么人生就是一场必败的旅途。也许上天会给你很多东西,也许他会收走很多东西,但他从来不让你断无生下去的希望。我不想和世界斗,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旅人,我只想做我想做的,我只想用尽一切力气找寻我所爱的。这世界从来不是一面的,他有时美好温暖,有时却冷酷残忍,给予痛苦也给予甜蜜。
为什么我们依然在此驻足?
因为尽管如此,世界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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