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这东西看上去很不好，因为不友好，所以不好。但是呢，人们现在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儿心眼，故而也懂得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纵然是不友好的东西，若是能够加以活用，加以致用，于自己也是蛮好的。由此不难说明一个道理，看上去有些不友好的东西非但没那么不友好，反而极好。
　　 我就有点儿缺乏心眼这东西，直是原罪。众所周知，但凡心眼，通常跟身体里的肠子仿若，弯弯曲曲，圈圈绕绕，一旦直了，就不配叫做心眼了。所以我每天都会跟很多人学，学他们的言行举止，学他们的行事作风，学他们的见机行事，可学来学去，还是学不明白，只是稍微懂得了些，起码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上能瞧出一丁点端倪来——心眼这东西，真他妈不好学！若非天赋使然，必是阅历匪浅，光靠死记硬背是万万不行的。
　　 这不，昨天的繁忙给了我以学习的机会，幼儿园按照区教委的指示，确定了幼儿家长递交孩子材料的日期，其中包括幼儿出生证、户口、购房协议、拆迁协议、免疫预防接种证等等。
　　 没错，就在昨天，昨天对于我这个小小不言的保安来说可谓无足轻重，但对于那些翘首期盼怀中幼子能够有幼儿园可上的家长们来说确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由于绝大多数家长提早就从幼儿园门口张贴的通知上获悉了消息，便早早来到幼儿园排队等待。就算明知早上八点半幼儿园方面才开始办理递交材料的业务，可在未到早上七点的时候，幼儿园门口就已经排起了极长的队伍。
　　 我六点半左右来到前岗接班，值夜班的老李大哥竟苦笑连连与我悄声言道，“这一宿，可给我熬屁了！”
　　 我会心地笑了笑，问了句，“这帮家长来得肯定很早，去年这个时候我就体会到了，那份毅力，那份执着，了不起啊！”
　　 “早？可不早怎么的，你知道排第一号的家伙几点来的吗？”老李大哥哼声哼气地说。
　　 “几点？”我不敢猜，因为我瞧得出来老李大哥的表情是极为难看的，由此也足以印证这个时间点非常人所能料准。
　　 “半夜两点。”老李大哥一边说着，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连摇了七八下。
　　 我呆愕不已，却还不至于惊呼。“半夜两点？服了。”
　　 我再一次端详排在第一位的那个身材消瘦，戴着大框眼睛，坐在自带板凳上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哥们，不禁想起了他前两天在接送孩子的时间段一直蹲守在幼儿园门口的情景，跟现在一样，一副急不可耐，却又不得不隐藏住内心深处的焦急不安、激动焦躁，尽量加以掩饰，从而露出一副斯文人的良好素质来，安静而沉稳。
　　 目光挪移，在他身后的其他家长，或老或长，无不端坐于自带的板凳之上，一条腿旁是保温杯或水瓶，一条腿旁是点心或零食。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了在火车站前等票的场景，多少年过去了，这份貌似唯独中国才有的奇异场景仍然延续，而且似乎愈演愈烈。同样的，为了子女的教育，现在这帮家长正经历着我的家长从未经历过的历史性的时刻，坚守在教育界的最初起点——幼儿园门口。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感受，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情。我能理解，却也只剩下了这么一份理解。
　　 记得在周五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就已经跟现在排在第一位的，当时也如现在一样端坐在自带的板凳上，目光凝重而深远地望着幼儿园的那个哥们讲了，这次递交材料的审核最终将取决于孩子处在哪一个范围，也就是说，是按照招生范围的优先级排定的，区别于在火车站排队购票，谁排在前面谁买票乘车。
　　 那哥们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但当时并没有跟我说哪怕一个字，目光依旧凝重而深远。而现在，他仍死死地护住放在胸前的黑色背包，任由风起叶落，双眼还是那么凝重而深远，双臂亦分毫不动。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胳膊上会露出轻微的青筋来，作为斯文人，这青筋，也足够骇人了。
　　 我不曾为人父，自然难以理解这份紧张与谨慎。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这份看似痴傻的举措，竟然会被我们在背后反复多次调侃。
　　 八点半，递交材料的流程正式开始，看着这一条由人潮筑起的弯曲的长龙逐步入园，我们保安则只管严格遵守园领导的指示，一人一份材料，禁止孩子跟随入园。当然了，若赶上一个人带着孩子递交材料的，我们就着实没有办法了，我甚至会带着佩服的表情，苦笑冲家长来一句，“你可真有办法。”
　　 他确实有办法，也不知是他精心设计的，还是全家就他一个人看孩子，别无他法。单个的幼小的孩子只能交给他的监护人看管，监护人递交材料，小孩当然也得一起进去呀，留在园门口，真若有个闪失，谁又能担待得起呢。
　　 而那些举家同来的，家中幼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些孩子也很想入园看看玩玩。但凡是人，都有凑热闹的心，也都有新奇之心，没来过，没看过，偏偏想要来一遭，看一遍，此心无论年纪大小，通通如是。
　　 由于我们这是“铁门槛”，以至于一些被禁止入园的诸多孩子之中总会有些会哭，更令我头痛的是只要有一个哭的，不出三秒，其他孩子也会不自觉地哭出声来，像是在跟我演戏，乞求我的怜悯。遗憾的是，并非冷血的我由于要坚守幼儿园颁布的规章制度，也只能故作冷血，权作耳聋眼瞎。
　　 除了有些孩子会哭，还有些孩子会闹，令我讶异的是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则在他们的年纪居然懂得了故作镇定，面呈平淡。其中一个父亲抱着他那刚满三周岁的女儿，正在园门口等待着入园递交材料的妻子。他就很理解我们的工作，而他家的小女儿在听了父亲一番轻言细语的谆谆教诲之后，竟不哭不闹，不声不响，但那双明亮、灵光、有神的灵眸不时便会向园内张望。
　　 我庆幸前岗与操场之间还有中岗那一道大门，中岗只留出一扇足够过人的侧门，而足够过车的中间那两扇大门并未打开，否则若是让不得已只能候在门口的孩子们看到入园的孩子们在各种游乐设施处嬉戏玩耍，恐怕再不出三秒，哭闹声定会此起彼伏，震天动地，我故作的冷血怕也会被怒目而视的家长们喷出来，洒满地。
　　 稍一看表，快到十点了，得亏那天的太阳不够热烈狠毒，不然我都要被融化了。饶是如此，喝一口特意冻上的冰水也是急需要的，然后跟另外一个看门的伙计嘱咐一声，跑到对面树荫下吸根香烟，烟瘾犯了的时候若不吸上两口烟，定是万分难受，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参加各种会议的原因之所在。当然喽，这么多年过去，貌似除了班前班后的工作会之外，其它大型会议也没人请我呀。
　　 还没等我将这支烟吸完，便听到另一个看门的伙计大声唤我。我忙扔掉烟头，回到岗位。伙计指了指堵在门口的一个家长，向我示意。
　　 我一看，这姐们身后躲着一个正值入园年龄的小孩子，小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一副安静乖巧的姿态。我立知不妙，便问，“您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爸进去交材料了，我的手机快没有电了，我得管他爸要充电宝，你也知道，现在这人离不开手机不是。”
　　 我叹了口气，冷冷地说，“怕不是要充电宝吧。”
　　 这姐们难掩尴尬地冲我微微一笑，“不骗您，真的。要不这样好了，孩子您先帮我看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你这话说得可真圆满啊，你可太有心眼了。得了，带着孩子进去吧，遇到你这样的，我恐怕想拦也拦不住。”
　　 姐们笑得很是灿烂，并对我承诺说，“你放心，我保证拉住孩子，不让他到处乱跑。”
　　 我一摆手，让她带着孩子进去了。可刚一进去，这孩子立马撒起欢来，再不是适才我看到的安静乖巧的模样，左看看，右瞧瞧，又是跑又是跳的，谁也拦不住。而那个姐们呢，竟然掏出手机给孩子拍照，定照，闪照，一并有之。
　　 我调高声音，故意自言自语说，“不是手机没电了吗？一连拍好些张照片都没问题。不是说承诺嘛，说什么拉住孩子，好好看看，这纯粹就是放养嘛，根本就不管了。”
　　 我的话自然不是单一给那姐们听的，还包括给其他家长听，其他家长想必也都听到了，我这粗声粗气的，怕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真切。
　　 可纵使如此，但凡一个家长带着孩子进去，且近十分钟了都还没出来，其他家长也开始动起了他们的歪脑筋，鬼心眼，这个要求跟丈夫换换班；那个要求跟媳妇换换班；这个声称孩子有尿了，得如厕；那个则说缺某某证件的复印件，急需补交……除了最后一项，其它的给我感觉都是在“谎报军情”，其目的只有一个，力保孩子入园玩玩转转。
　　 不是我不想让孩子们进去，实在是职责所在，真若是家长看得紧的，寸步不离倒还好，最怕的就是姐们那样放养不顾的，不出事咱都是朋友，一旦出了事，孩子磕着碰着摔着了，谁又能担得起呢。
　　 我很是无奈，叹息许久，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话来，“中国人啊，无一不喜欢凑热闹，人越多的地方越奔着去，抢着去，敢情是打小积累的脾性啊。”
　　 “兄弟啊，我理解你，真的，但是呢，你也要理解理解我们，理解理解孩子啊。”始终抱着小女儿，从未动过心眼的老哥突然对我说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回了他一句，随即四下望了望，呆在园外的孩子好像只有他女儿一个没有进入幼儿园，可见这个家庭的家教该有多么的高尚，多么的伟大啊。
　　 “不，你不明白。你还没当父亲呢吧？”他问我。
　　 “别说父亲了，我现在连媳妇都还没有呢。”我笑了笑。
　　 “那你就更不懂了。”
　　 “哦？”
　　 “这所幼儿园比起那些昂贵的私立幼儿园强太多了，那叫什么来着，哦，是了，‘既优且廉’，孩子也好，家长也好，都希望来这儿上学。”
　　 “那就再等等呗，反正过两天就出结果了，出了结果之后，家长带着孩子来面试，自然可以让孩子玩个痛快呀。”
　　 “可你要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优先级低的孩子来说，能不能录取还是两回事呢。今天要是没办法进去看看，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作为家长倒还好说，可对于孩子……这得是多么痛苦的事实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动容。我能理解他的心思，但对于不曾为人父的我来说，这份理解远没有为人父的他那么深刻，那么透彻。
　　 “哎，算了，不拦了，既然都进去这么多了，你也带着孩子进去吧。对了，麻烦你动动心眼，想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说给我听，可以吗？”
　　 “孩子想她妈妈了。”
　　 老哥不假思索地为我提供了一个可能谁都无法质疑的理由。
　　 说话间，这对父女无不一脸感激地盯着我看了足有五秒钟，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入园内。
　　 而我，竟头一次为自己的失职而深感自豪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