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伞花盛开中山路(散文)
一
是夜,入住厦门的鹭江宾馆。晨起推窗,细雨裹挟着海咸味冲进来。同房间的朋友说,看南普陀寺的计划搁浅,可以去看看雨中的中山路,不远,三五百米。他不止一次来厦门,他说的,我信。
厦门是南国海滨的一颗明珠,不乏春花夏灿之美,走进那条中山路,我被细雨下的景色惊呆了,盛开在繁华路上的伞花,让我生出掐一朵的想法。还颠覆了我的一个概念:人造的景观未必都不好。
初秋时节,厦门还沉浸在泽国水汽之中。十日八雨,人们习以为常,但对我这个北方人而言,南国非我家乡,也涌出了“久旱逢甘霖”的惊喜。
霏霏细雨,打湿衣衫,别样情调,我放弃了宾馆一角的雨伞,直奔中山路。她八字形的路口,就像敞开的怀抱。地上泛着白光,空中微斜着雨丝,满路的伞花,游弋蠕动,伞下的每个人都像倒扣一顶荷叶,五色斑斓打破了绿荷的单调,仿佛是相约而来织一面绚烂的海洋。
我无意于探索这条街道的历史,但对当初设计者的精巧温暖用心而认同。街道两边是比肩的店铺,皆两三层的高度,举首去看,一点也不感到压抑,底层是卖品商店,二层三层住人,也有些服务项目设在最上楼层。店铺的前沿出奇地一样,一律是出檐,就像大檐帽,不过是每面店铺前沿相连,间或有木制或者是水泥立柱撑起,这些立柱也多了一份特别的用处,只要你留心,就会看见很多女孩子背靠在立柱,一脚尖点地,后跟翘起,三两人聊着,脚跟还有节奏地敲击着,大约是配合着内心的情绪,或者是所谈内容很有音乐的动感,不得而知。任何一处,都可以是审美的精美而浪漫的造型,她们毫不在乎来来往往的游街人的目光。我想,如此沉溺自我的情态,或许就是这条街道别样味道了。
相比北方,门前檐角院墙处开的门楼,都是独立的,难以有连绵的情调,也决定了北方人不善用外在的情态表达细腻感情的特点,宁可装在心中,也不想让人看出端倪。一个是故意让人赏,一个是着意让人猜,难分伯仲。
我对设计者还是有微词的。当初在店铺前出檐三米,是否只是考虑了南国多雨,给逛店铺的人出门无需撑伞的方便,可他绝对忘记了雨中情调的。天公随时可变脸,一条廊庑,隔绝了人与天的密切相融,少了雨趣。或许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多了就不能叫做“趣”,但设计者没有考虑这条老街的旅游价值吧,算是他的短见。我的这个看法被坐在街侧的仟茶院门边的老汉认同了。
他说,他不是茶馆的主人,是来蹭个地方看街景的,雪白的鬓发,颇有仙风道骨之态,但与他交谈,说的都是世俗的事儿,他说,当初对面没有楼房,一眼就看透了鼓浪屿的海,现在只剩下想象了,就像舞台被帷幕包裹着,藏了多少精彩都只能去想了。我不知这是失望还是欣喜,他乐于从眼前的街景看出情调,我不如。此时的雨大起来了,雨帘布在他的眼前,雨花溅起到他的脚上,也不挪动,他盯住了街面上次第打开的花伞,我想,他也一定是心花怒放,只是怕我坏了他的赏景心情,眼光并不在我的脸上。他递过一个马扎,也不说什么,就像我是他的至交,无需半句言语,彼此都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操着闽语提示我:坐下看一曲伞舞。他补充说,让伞下的人去跳,我们看。我买来一壶茶,陪伴老汉静静赏这别致的雨中伞花。
二
似乎厦门的女人意趣并不在跑串店铺,都为了相聚一起泛起一街的伞花之海。纷纷从店铺窜出,各式的花伞拥挤在街心,这里的风是无方向感的,那花伞左斜右倾,颇有风动花情的美感。伞下的人,有的只搭一半的伞顶,罩住半边的脸,剩下的那一半令你去猜想,溅几滴雨珠到面颊,不仅是为了清爽,似乎伞下的人在享受珠击荷裙的诗意,是雨给了人们清爽感,还是人给了雨丰富的意趣,说不清的。这番精致最让人遐想,我眼前现出苏联红军女兵斜顶贝雷帽的样子,也许打破平衡才显出别致的英姿与生动。花伞半遮面,简直胜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趣,不过不是扭捏作态,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她们深悟了藏趣的美学知识。年轻的情侣拥在伞花之下,那是怎样的惬意!“相依伞下鬓私语,半为遮雨半遮羞”,伞花特地为爱情而开,何处雨伞这样风流!或许恋人的心里都自诩为“并蹄莲”,未可知。那花伞的手柄,有的并不高举,如千枝荷箭,而是干脆抱在怀里,犹如琴瑟抱怀,幽怨爬面,此时她们将雨视为天籁之音,我揣度,是要音符撬开伞下人的心事?尤其是女子,心底的情事是不愿透露的,但她们很喜欢释放,雨是最放心的听众和观众,故意半遮,就等于可以放几滴雨钻进伞下来一睹芳容,解读脸谱。厦门的花伞,半遮,扣得很不严实,莫非是为了如我一样站在眼下看雨赏伞的人有惊见一面之妙?或许伞下的人早就对赏她的人一见钟情?
花伞本源于苏杭,我记得有天下最负盛名的伞叫“天堂伞”,不用费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八个字就是天堂伞的注解,广告费全免了。但伞花却是绽开在厦门的中山路,看了这里的伞,唯有以花作比,别处的伞则无风情花趣了,不是零零碎碎不成规模,而是伞下持竿人少了以伞斗雨的诗意,我想起两句关于伞花的诗:“传芳远远自西隣,锦伞高张熨眼新。”其实这是写海棠如伞,可“熨眼新”(悦目的意思)三个字恰好形容了我的眼光。如果从记忆里实在唤不出一首伞花诗,那也无妨,中山路就是一首盛开的伞花诗,用不着多长时间,你都会灵感飞来,写上一首伞花诗。捉一柄伞花擎在手中,随意在空中舞动,如精灵吻雨,似荷盖饥渴,如花绽放,雨珠跳跃,飘游于单调的时空,妆点极富格调的生活。
伞花之下,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是开心的吧?我专注一位闲步街上,步履迟缓的持伞者,始终就没有半露俏容,她甘愿不露花容的寂寞?或者有了失恋的烦恼?不可知,无需找人诉说,走在纷雨打点的中山路上,把寂寞给了雨,也是一种自我潇洒解脱吧?那雨珠莫非就是她的闺蜜了,而且还不易走漏了隐情。
三
望着伞花荡去,我注目中山路的背景框,其建筑格局原本可能是很不近人情的,门面向海,海风不驯,时常来袭,吹折伞花,让人难免发出“可是海棠依旧”的惜花殇情哀意,新建的商铺成一道屏风,给伞花盛开造一长方形的池塘。古人咏荷塘,说“莲叶何田田”,“田田”是形容连绵繁盛貌,我仿句“伞花何攘攘”,人造的图景,给了我更多的遐思,仿佛每一朵伞花都是婉约的小令,高高低低,颇似长短句;扬袂睢舞,演绎着脱俗的风情。街面上跌出了雨花,跳跃着亲吻着行人的足,头顶的雨珠砸在花伞布面,发出“啪啪”的声响,有的觉得单调,将花伞转动起来,水花四射,璀璨动魂,我想,可能伞下的主人正逢喜事,要借着这雨花伞花,将心花唤出,让人来读,或许有人看我在专心解读,便从伞倾斜一刻发现了而投给我一丝感谢的微笑,我宁愿如此多情地想。
花儿是借风摇曳才显妩媚,用所谓风姿绰约形容伞花,似乎绵软了点;而街上的伞花则是随了伞下人的脚步而悦动,仿佛是泉水汩汩,攒动调皮,看得发呆,我便想伞花之下可有鱼儿在游?突然我想站起来,“绕池闲步看鱼游”,可又怕惊动了伞花下的鱼儿!伞下有风景,厦门的女人都把自己的脚打扮得很袒露,脚丫子可以表达美,真是太少见了,凉鞋的鞋带简洁得只剩下细细的两根麻绳,凸显着脚丫的生动,真是上有伞花溅水四散,下见玉足踏雨湿花根。
仔细端详伞面,各种材质的都有。涤纶布料的,精致华美,在雨中闪着迷离的光;透明塑料布面,隐约可见头影在晃,更有伞下人仰面看雨的,要的是一种朦胧感吧?最多的还是油纸伞,乳黄的颜色,暖暖的,即使阴风淫雨,也都被这暖黄的颜色融化,或许这就是这类伞面偏多的原因吧。老汉告诉我,雨打纸伞,如古筝弹响,声音沉厚饱满。哦,我忘记了不远处的鼓浪屿有着最浪漫的“琴岛”的别名,莫非琴声独奏稍嫌单调,便有了这样的交响乐。我们欣赏雨中的伞花毕竟是偏狭的,难以像伞花下的人可以听到天雨为之独奏的美妙了。
老汉是客家人,他看我随手拿过门首一把油纸伞,便跟我谈起厦门人偏爱油纸伞的习俗。
因“纸”与“子”谐音,故客家女性婚嫁时,女方通常会以两把纸伞为嫁妆,含“早生贵子”的意思,且“伞”字里有四个变形的“人”字,讨个吉利,象征着多子多孙;而纸伞伞面张开后形成圆形,且“油”与“有”谐音,有祝福新人生活富足美满圆满之意。男子16岁成年礼时,也会以相同理由赠予一对纸伞。在宗教庆典中,也常看到将油纸伞作为遮蔽物撑在神轿上,也是取其圆满之意,作为人们遮日避雨、驱恶避邪的象征。这让我想起我们北方婚俗里送枣送花生的讲究。枣”与“早”谐音,在新人的床上放上红枣和花生,寓意早生贵子,红枣同时也象征着爱情红红火火。中华民族永远是一个向善向美的民族,喜欢将热爱生活的寓意寄予在风物上,也造就了一个多情尚义的氛围,永远给人以暖意融融的生活体验。
我称中山路上一片雨伞如花,还有一个理由。伞面上的确彩绘着各种图案,多是以各色的花卉为主。“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李清照的《一剪梅》曾对伞花做了如此的艺术描写,她一定没有看见这般壮观的城中伞景。华美富贵的牡丹开在伞面,不给伞面一点空隙,牡丹着雨,瓣儿含泪,多了几分忧郁的味道。代表爱情的玫瑰,朵儿不绽,矜持有度,正逢雨水点开,让人多了一份期盼之心。柳条沿着伞面披离而下,嫩绿之中夹杂了淡黄,柳花似挂却舞,好像让人每时都处在春风骀荡里,颠覆了这条路的季节特征。我惊奇地发现,伞面上更多的是三角梅这种花。南国温润,梅花属耐寒高品,厦门无梅,无梅则无风骨,这可能是厦门人心中的哀伤,但厦门人爱梅之心可掬,钟情于三角梅。反而将“叶子花”“贺春红”这些别名忘却了,只喜一个“梅”字,伞面上几片梅朵,灿烂热烈。我和老汉闲聊的茶馆门首两边就各摆一盆三角梅,老汉告诉我,这是厦门的市花,所以伞面上印制三角梅的居多。这里的花伞多半出自集美“雨中苑”花伞厂,老汉指着对面一家“雨中苑”的招牌说,厂家的营销点设在这里,号称“花伞第一苑”,厦门人很喜欢三角梅图案的花伞,有外地亲戚的都到这里订制几把邮寄过去,将厦门的市花撒遍大江南北。我在想我所在城市的市花,是芍药?还是樱花?我拿不准了。厦门人对市花的高度认同感,起码说明了他们对这个滨海风情城市的由衷热爱和认可。我的心一颤,脸上觉得发烧,想冲进雨幕里降温。老汉看看我手中的油纸伞,说,去吧,走走中山路,大概再有半小时雨就停了。
四
我撑开那把伞花,走进街心,融入了千百朵伞花中。雨滴敲响了我的脚步,偶尔斜睨,身边的花伞匆匆飘过,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眼光。我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坐在路边看伞花,我又变成了一朵伞花,成了一道风景里的一个点,或许也有人在看我这道风景,哦,我觉得那位老汉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我的心情在这样的角色变换里获得了十分的惬意感。
耳边响起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
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选择了一个狭长的雨巷,她怎么能不彷徨徜徉,怎么能不寂寥忧伤?宽阔的中山路,容得下任何一枝伞花,丁香姑娘,你来吧,你来体味人世间另一种心情吧,三十年代的那把油纸伞,在这里会更惹眼,会成为伞花之魁。
闲不住的眼睛,被侧面的迷楼里的风光吸引了,我斜擎着油纸伞打量着楼阁上的窗户,有些逼仄的雕花木窗下,一对对男女对坐,似在品茶,或许就是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看这街面上的伞花,说笑着,比划着。他们是坐在阁楼里看风景的人,比卞之琳笔下的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更有定性,更多了一份从容。这里的伞,我愿称其为伞花。虽无花之芬芳,却有花之美艳。跳出风景之外细品,是否可嗅到馨香一缕,再入了他们桌上的香茶杯中?
举首看见街侧的“天仙旅店”,根据史料,我知道当年郁达夫和李公朴曾经下榻于此,便登门而入,无人阻拦。这里留下了原貌,没有人值守,一切保持旧式模样,那道小窗半开,室内有些潮湿的味儿,窗外雨季的鲜味透进来,让我有了古今对接的感觉,怀旧和新潮的元素,在中山路上依旧和谐地存在着,的确,街面几个穿了旗袍撑开花伞飘过的影子,给了站在老窗前的我弥足珍贵的镜头,乳白色的建筑为背景,被微雨打湿的斑驳的墙体,印上了雨中的人体美,是多少画作难以捕捉的瞬间。一种穿越感使我找到了美可以延续的证据。对面的小晾台上毫无遮挡,裸露在雨中,也站了人,那是西班牙风情小阳台,半圆弧型,紧紧裹住了站在里面的人,他们是在享受沐雨的快感吧。我常琢磨“似水流年”这个词的含义,往往偏狭地理解为时光无情走逝,其实只理解了一半,流年如水,绵绵牵连,从古至今,美的时光总是给人叠加的感觉,这才是最好的解释。一条老街,可以同时容纳不同时空的印记,“似水流年”便没有了怅惘的负面意味了。
再贺精品,墨香无垠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