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我的父亲(散文)
我的父亲荣贵(字金妹),是陈氏34世孙。
父亲1919年生,自小读过三年私塾,略通文墨,打得一手好算盘,也写得一手好字。父亲虽然识、写明白,但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他一生靠卖力气吃饭。大概在父亲开小店的几年里,他会写会算的本事略微发挥了些作用。
我父亲是长子,祖父出远门做工时,奶奶有事总爱找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我的父亲商量。我的祖父1931年前后去了袁州府做手艺、撑船,一去多年不回,也没有钱捎回家来,把奶奶和我父亲、当时是童养媳的我的母亲和姑姑三个孩子丢在了老家,生活十分艰难。
万般无奈之下,奶奶和我父亲商量,作了一个重要决定,出门找我爷爷。1934年春天,我15岁的父亲背着包袱,领着我奶奶和姑姑又是徒步又是坐船,一路边问边走,走了一个多星期才到袁州,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的爷爷。老婆不在身边,那时才三十八、九岁的爷爷与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突然出现,令我爷爷大吃一惊。这一惊,就惊醒了他的桃色糊涂梦,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得到了拯救。一家人就在离老家几百里外的袁州府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大概住了个年把时间吧,直到我奶奶又怀上并生下了我的叔叔后,爷爷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他没有了其它念想,要一门心思赚钱来养这个家,我奶奶才放心让我父亲把她和弟妹们又带回了沙市老家。这段“历史”是我2017年那次回老家,婶婶讲给我听的,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没有你爸爸那一次带着奶奶去找你爷爷,也就没有你这个叔叔了。你爸爸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啊!”
当年回到老家不久,奶奶就罹患重病去世了。
遇此变故,我爷爷不得不结束在袁州的小生意,回到老家沙市来。四十刚出头的爷爷,一个人带着几个没娘的孩子,又当爹又当娘,这日子怎么过啊,很快爷爷就续娶江氏三娥为妻。三娥进门时,我的叔叔不满周岁,她精心喂养,视同己出,一手把他带大。那时我父亲已经十六、七岁了,母亲比父亲还大两岁。那个年代,人们结婚比较早,一两年后,我父、母亲就拜了天地,结为夫妻。一个有后娘的家庭,孩子大了,关系大多并不好处,矛盾在所难免。
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政府经常抓壮丁。旧社会有句话,叫“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谁也不愿意去当国民党的兵。不得已被抓了壮丁,但凡有办法,都想花点钱交保赎人,免子弟去队伍里受虐待。而那些乡长、保长,就热衷于通过抓壮丁来进行敲诈、勒索老百姓的钱财,可以借机捞到许多的好处。没有理由,那些乡长、保长还要制造理由抓丁呢,更何况我父亲是两兄弟,抓壮丁是天然的目标,几乎年年有份。父亲先后被抓了两次,第一次出了八十四个光洋才放人,第二次又被抓了壮丁,我爷爷被逼卖了一亩多良田,才凑足钱赎回了儿子。第三次再抓,我父亲闻讯侥幸逃脱,算是躲过一劫。年年抓壮丁,加上父子矛盾,家里是没法呆了,在我父亲25岁(1944)那年,借了高利贷和租谷(实物高利贷),带着我那失女之痛的母亲(已失两个女儿)先后流落莲花升坊、湖南茶陵的彭家祠和腰陂一带为人帮工、做黄烟,后来积赚了几个钱,就开了一家日杂小店。直到全国解放,1951年才回到距家十多里地的里田镇住下,次年我爷爷死后,父亲于53年带着一家人回到沙市,我上学读书。在外漂泊的八年间,他们又生养了三个孩子,我的姐姐夭折了。农历1946年底在彭家祠生了我,1949年又生下了我的大弟。
回到老家的父亲,一无所有。政府分给我家2.4亩耕地,又分得了爷爷与人合伙建造的几间房子。家里没有耕牛、没有大件农具,父亲也不太会种地,他边干边学,也利用家里的店面做点小生意,艰难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写到“当年修鹰厦铁路,国家征召了百万民工义务修铁路,我父亲也是这支筑路大军中的一员。父亲去修铁路,我已经懂些事了。那年我九岁,有两个弟弟。我真不明白,一个这样多子女的困难家庭,经济上哪有余力去义务修铁路”,过去我以为父亲修铁路是政府指派的,前不久我重读父亲给我的那些信,才知道是因为分得了土地,出于对政府的感激,父亲积极报名,自愿义务修铁路来报效国家。我读着父亲的信,顿时一阵感动。他义务修了两年铁路,没有一分钱寄回,全靠我母亲一个人养家,生活十分艰难。好在父亲这之前去武汉的皮革厂买了一些下角料的碎小皮革回来,日常零卖给农村打草鞋的人,能适当补贴些家用。父亲怀着对党和政府的感恩之心,为了国家,牺牲小家,那一代人的奉献精神和对党的朴素感情,真会令今天的我们自感汗颜。
我父亲修完铁路回家,恰逢乡里成立供销合作社,需要运货的人,他就成了运货员。开始几年用独轮车,载重少、平衡难、且因为木轮子外圈上是铁箍,走在沙石路上,噪声刺耳,震动剧烈,特别费劲,推车运货,备尝辛苦。没几年就换成了胶轮板车,又过了几年,就用上了充气的橡胶轮胎的板车了,不仅载重大,而且轻便易行省气力。父亲干搬运,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1969年5月他不幸落水溺亡。这十多年,我的父亲起早贪黑、日晒雨淋,走过了多少路,流过多少汗,磨穿了多少草鞋,外人不知道。但是,我心里很清楚,父亲一天要穿坏一、两双草鞋,十多年下来五、六千双草鞋磨穿了。父亲一天少则要走三、四十里砂石路,一年一万三四千里,十多年下来,他辛辛苦苦走过将近二十万里的路程。这是什么概念,我的父亲日复一日,拖着几百斤重的货物,相当于绕着地球转了两圈半啊。
寒去暑来,我的父亲拖着那挂板车不停不歇地走着……
回老家探亲,车子走在县城回乡的公路上,我湿润的双眼,仿佛模糊地看见老迈的父亲正低头拉着车,艰难地行走在前方的山路上,我真想下车去帮他用力推一把。如今,在我回首往事的时候,父亲那汗汗津津的疲惫身影,还会在我眼前浮现。虽然,父亲五十年前就离开了我,走进了飘渺的虚空,但他永远也走不出我和弟妹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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