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召平是从我的故乡岐山走出的一位文学才俊，这些年，他常被人贴上“诗人”的标签，成为陕西为数众多的青年诗人中的一员。其实，召平的散文更出众，我记得2009年吧，他的散文《金子》曾力压贾平凹等名家大腕，而进入当年散文年度排行榜的榜首。前几年，我在县志办帮忙编《岐山县志》时，曾将召平的散文《益店》收入县志中。最近，县志付梓出版，给召平寄了一本。召平收到后，在微信里很客气地留言：该给你邮费。我笑说：将你的新书寄一本抵债。不几天，召平的新书就到了我的案头，成为我一段时间里集中精力吞咽着的“猎物”。
　　 步入中年，事务繁杂，很难有静心阅读的时候。许多心仪已久的书，眼巴巴地从网上购来，却数次翻开又合上，只得让它们堆积在案头蒙尘。但召平的这本小说集却读得异乎寻常的畅顺，这些天，忙完手头的活计，在下午三四点时打开书，一篇小说读完，夜幕落下了，窗外映照着西天最后一缕亮光，我司空见惯的这座小城，好像跟平时不一样起来，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新鲜、神秘的因子，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愉悦、轻盈起来。我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因为刚才读过召平小说的缘故。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阅读的快感吧。我想，这种让阅读者享受到阅读快感的能力，一定来自召平多年操持诗歌、散文的功劳，召平小说的文字既具有诗性的凝练又有着散文式的舒润和优美，它们像一河柔顺的流水，承载着你的目光和情思，不知不觉走进他构设的一个个故事之中。召平小说的文字是干净精炼的，但同时又是舒润而富有弹性的，它们一扫陕西小说作者文字的枯涩、呆板相，而像叶兆言、苏童之类的南方作家笔下的文字一样，具有着一种丝绸般的细腻、柔软和水质的润滑与空灵。
　　 这些年，我多次听人说过，写小说“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写”。写什么真的不重要吗？小说的故事真的无足轻重吗？如果没有了故事，那小说还能不能称为小说？我觉得，一个高明的小说家，他一定是一个技艺超群的故事编造者。从构设故事方面来说，召平无疑是一个编故事的行家，他的小说，总有着一个个或精彩动人或出人意料的故事。我特别喜欢召平小说集篇首的《饥饿的厨子》。在这里，召平调动起他所有对故乡的情感和记忆，而完成他关于故乡的书写。“我”的表姨夫家境优裕，因地主家庭出身，无奈娶了相貌寻常、出身贫农的“我”表姨。表姨夫相貌出众，又有文化，但在人只为填饱肚子而活着的饥饿年代，这一切纯属多余。就像表姨夫是一个乡村多余人一样，在三年困难时期，他用自制的玉米芯、谷皮加黑面之类的“食物”救活无数人，他好像与生俱来的精湛厨艺，并不能使他真正融入乡村，更不能为自己和家庭换得幸福。与王大厨女儿婚外情的当众受辱，表姨因家庭琐事跳井自尽，乃至儿子张天祥因感情纠葛杀死村妇李迎娣，在悲苦命运无数次的击打中，表姨夫的人生早已与幸福绝缘，即使宅院里挖出光灿灿的金条，也不能使他获得人生的幸福。“我”的表姨夫的一生，其实是精神与肉体双重饥饿的一生。《饥饿的厨子》书写的是一个关中农民的个人史，但它同时又是一部时代史，从土改、三年自然灾害、生产队、土地承包乃至改革开放，社会的发展变迁在作品主人公身上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使其命运和人生或峰回路转或雪上加霜。《饥饿的厨子》虽按短篇小说的结构架设，但其所表达的，就像余华著名的长篇小说《活着》一样，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关中乡村农民版的《活着》！
　　 像这样以乡村的视觉书写自己小说故事的，还有《请注意汽车》。只是，《请注意汽车》的故事发生时间比《饥饿的厨子》更进了一步，发生在与时代同步接轨的当下。善良淳厚的农民张达娃，因儿子张得胜在一桩矿难事故发生后，被矿主恶意撞伤而住院，他开始了自己梦魇般的人生。他在医院陪护儿子的过程中，知道整个事件的真相后，因讨要赔偿，莫名其妙开动矿主李大棱外甥冯乖堂的小车，撞死了儿子。出狱后，他意外成了一名交通协管员，开始了他在城市的人生。一段与城市有关的梦境一样的生活过后，他唯一的去处，只能是乡村。虽然说，《请注意汽车》是一篇现实题材的小说，但读完小说，给人感受最强烈的却是小说中所散发出的一种隐喻和象征意味。“汽车”这一与城市休戚相关的物什，按作品主人公的话说，是“石头炼出钢铁，钢铁造出汽车”，但当山里的石头变成汽车时，对一个生性善良淳厚的农民来说，他无疑是陌生、冰冷、无所适从又不可理解的。就像他的善良和淳厚无法应对煤矿上的血腥和煤老板的黑心，无法理解陈教授内心的空洞、孤独一样，与庞大、冷硬的汽车相比，他无疑是虚弱而不堪一击的。《请注意汽车》，其实是提醒人们注意，在城市化的大潮席卷中国每一寸土地的时候，那种城市赤裸裸的功利化的生活方式、价值模式乃至一种思维方式，对农民祖辈恪守的生存习俗的伤害和欺辱。在这里，召平无疑用一种诗歌中意象的方式，而完成自己的时代性寓言。
　　 每一位小说写作者，他往往既是对大千世界各色人等沉静、细致的观察者，又是一位沉默冷静的思想者，其小说所表达的，是他们对人生对生活对社会还有神秘莫测命运的一种理解，一种判断，一种认知。我想，中篇小说《冷热交织》所表达的，也许就是召平长久以来所形成的这种理解、判断和认知。“我”是同村发小成功人士林生的手下，“我”是林生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又是他的小车司机，当然，“我”还是帮林生应对女人们纠缠时的心腹。因为要替林生应付一个叫张莉的女人，“我”和妻子马丽的婚姻亮起了红灯。林生是个和“我”同村长大的苦孩子，他童年时母亲跟人私奔，父亲常年在砖窑拉砖坯，林生的每个假期都是在砖窑上拉砖坯度过。但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改变了林生的命运，使他从人世间的金字塔塔底步入其顶端。林生顺应时代潮流，从官场步入商海，公司做的风生水起，他每日的生活就是周旋在官员和一个个女人之间。但情人张莉的一封举报信，使林生的人生从潮头步入谷底，他的公司倒闭，银行里负债累累，身体已病入膏肓，最终不知所终……诚如召平小说所言：“热和冷是一种生命的感受”。热与冷，贱与贵，卑微与尊贵，家财万贯与一无所有，光明与黑暗，这人世间截然不同的两极人生，混合成召平笔下主人公的经历和命运，而使他们承受这人世间冷热交织的煎熬。也由此，召平完成他对生活意义、人的存在的终极价值的思考、疑惑和追问。纵观召平小说集，其笔下人物《冷热交织》中主人公林生如此，《世事如风》中的惠大鹏如此，《明亮的夏天》和《艺术青年夏小辉》中的杨帅、夏小辉如此，甚至，连《想起老韩》中老韩的人生境遇，也好像如此。
　　 当然，召平的小说不仅仅是讲述一个个风格迥异的故事，他的小说，更多的是对城市里红男绿女内心世界的审视，精神和心灵幽径的一种窥测与探究。中篇小说《大风天》通过叙述者和土狗“土豆”两种视觉，为我们展示出都市留守剩女王丹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两种彼此转换的视觉，犹如两把犀利的尖刀，剖皮入骨，使我们看到作品主人公一片灰暗的内心世界。留守剩女王丹是孤独寂寞的，同时，她也是百无聊奈的，在人的欲望犹如大风不停吹彻着的都市里，其灵魂注定无枝可依。
　　 像《大风天》中的王丹一样，其内心骚动不安的，还有《喜欢冬天的贾三》中的主人公贾三。贾三和妻子李梅也曾有过美好、浪漫的爱情，但平庸的工作和生活，使这种美好完全挥发掉了。贾三内心骚动不安，蠢蠢欲动，与足浴店女孩小敏的一夜情，也能唤起他内心的柔情。贾三以潜藏逃犯慕容白为导师，试图逃离婚姻的围城。贾三喜欢冬天，贾三其实更喜欢一种跟他眼前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一种像冬天拥有美好的雪花一样，拥有许多美好事物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沉睡在冬天雪夜中的贾三能得到吗？
　　 召平的小说没有回答我们。他只是，像冬天用洁白、美好的雪花抚摸这个世界一样，用自己的文字，抚摸着都市里一颗颗骚动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