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外有一片占地二三十亩的苹果园，以黄元帅和大小国光树为主，在缺衣少粮，物质匮乏的儿时，带给我的甘甜和快乐是没有东西能替代的。经主人精心管理树干壮美，树枝蓬勃，如黄土地上的油画一般令人赏心悦目。果园伴随我度过了童年时光，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们常在梦中遇见。
　　 我儿时，苹果园属生产队所有，八老爷带着几个青壮年劳力管理着园子，他们春天除草打药，夏天守护，秋天收获，冬天修剪果树，把果园经营的生机勃勃，果实累累。
　　 每年三、四月份开始，梨花、杏花、桃花、苹果花次第开放，鸟语花香，蜂飞蝶舞。春雨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清晨我呼吸着清新空气，捡起被风雨吹落的青杏，蹦跳着开心地去上学。春荒时节吃一口酸涩的青杏体验到食人间美味的幸福感。暑期多雨季节草丛中会生出地软，我和小伙伴们就去捡地软，晒干后过年用来做包子馅，味道清香鲜美，给过年增添了几份新奇和美好。
　　 果园中有一棵老核桃树，树冠蓬勃遮天蔽日，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暑假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是苹果成熟的时期。累累硕果压弯枝头，苹果由绿变黄、变红，十分诱人，这时往果园跑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聚在核桃树下，下棋、聊天、吹牛，我也时不时地去凑热闹，总能吃到看园人递给我捡到的落果。
　　 晌午十分，热浪滚滚，知了声声，树下却凉风习习。巡查完园子的八老爷也来到树下，正好他家人送饭来了，一碗面片子伴着红的辣椒绿的菜，看着都好吃。八老爷背靠着核桃树圪蹴下，搅拌几下便大口吃上了。他吃的很快，用筷子拨动呼噜噜吸进嘴里囫囵咽下。看着他吃的香喷喷的样子，我的胃就开始蠕动。不大功夫一碗面就见底了，他把碗往旁边地上一放，用手擦下嘴巴，便拿出旱烟袋装上旱烟，用手按实，悠悠地开始吸着、吐着烟圈，享受饭后一袋烟，能活九十九的惬意。吸完一锅烟，在核桃树干上磕掉烟灰，用树枝通好烟袋，慢慢站起来，把烟袋别进后腰就进果园巡查去了。
　　 其实果园是地主五老爷亲手种下并经营起来的。无论春冬他都躬耕在果园中，用汗水浇灌着苹果树长大，用卖苹果的钱换粮食供养家人。五老爷自己没读好书，但他送弟弟、妹妹读私塾、读高中，读专科学校，他的儿女都是六十年代大学生。1950年土改中果园归了生产队，五老爷失去了自己的园子，他黯然伤神但又无能无力。还好八老爷接手，为生产队管理苹果园，向爱土地一样爱着果园，守护着果园的春夏秋冬，让果园依旧生机勃勃果实累累。上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土地承包制，缺粮食的原上人视土地如生命，分到苹果园的农户们纷纷砍倒果树，挖出树根。昔日的果园成了农田，长达30年的果园便不复存在。老人得心血化为泡影，消失不见了。
　　 五老爷长我爷一辈，爷爷叫他五大，他是我曾祖的堂兄弟。五老爷的父亲是个盲人，哥哥（爷爷的祖父）给弟弟张罗了亲事，娶了邻村的姑娘做媳妇，生养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后辈可谓枝繁叶茂，个个成龙成凤无限风光。有了五老爷的辛勤付出，弟弟妹妹们才能走出乡下，过上幸福的生活。
　　 五老爷为长子，父亲眼睛不好，他自然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开始继承家传，在外地开药店，挣了钱换成粮食用马车拉回家。后来，生意败落，他便回到家乡，栽种果树。五老爷和老伴守在家里，与果园为伴，过着忙碌而平淡的生活。
　　 从前，一母同胞的兄弟住一间屋子，同吃一锅饭。五老爷的子侄们长大成人后，开始闹分家。后来他们在老屋东面盖了另一个四合院，就搬出去住了，分家过。
　　 1966年东院、西院都被划为地主，主人被定成了地主分子，东院分给了贫下中农，好端端的四合院给破坏了，门房、厦房都被拆了，拉走了湖基、砖瓦和木头；东院的上房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队里安排五老爷和老伴住进了西院老宅子，五老爷居上房东屋，我爷我奶住西屋，大家又同住一个屋檐下。
　　 记忆中的五老爷很老，高个背微驼，夏天穿着白粗布坎肩，黑粗布裤子，冬天穿黑粗布棉袄大裆棉裤，头上戴着绾绾帽，典型的老地主形象。五老爷很包容，未见老两口拌过嘴。他虽然年事已高但任劳任怨，忙碌着他和老伴的生活，夏天头上冒着汗，冬天鼻尖挂着清鼻涕。五老太有点糊涂，独来独往嘴里总念念有词，她喜欢坐在柴房的湖基台子上，左手蒸馍，右手辣子水，慢嚼细咽。春天燕子飞进飞出在屋梁上筑巢，伴随着五老爷的烟火，也伴随着我成长。
　　 我不记得五老爷什么时候被儿子接走？在城里又住了多久？只记得他和老伴的骨灰被送回了乡下。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在凄厉的唢呐声中，我满脑子都是茵茵的苹果园，仿佛又看见老核桃树蹲着吃面的八老爷。小时候的苹果园，洒满了五老爷、八老爷这些果农的汗水，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托起一片生命之绿色。
　　 往事如烟，我时常会回到乡下老屋，坐在东院我父亲从五老爷儿子手里买来的院子中，望着苍穹下木椽灰瓦的房梁发呆。沧海桑田，亲人已逝，我青春不再，挥不去的是我生命中的人和事。斯人已去犹忆影，老屋安在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