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点半，枫桥茶馆的老板胖爷像闹钟一样准点醒来了，伸个懒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再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胖爷本姓李，没长胖的时候当然不叫胖爷。在这茶馆一辈子了，年轻的时候人家管他叫小李，“小李添点水”“小李来壶茶”，进入中年后客人开始管他叫老李，“老李，吃过了没”“老李，泡茶”。中年发福，似乎无可避免，老李在天命之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腰围胖了一圈不止。有人说这是福相，瘦猴瘦猴的兜不住福。福不福的胖爷不清楚，可他的血糖、血脂都高了好几个点。医生跟他说要控制饮食，不要胡吃海塞的没个节制。胖爷差点跟医生急。我一开茶馆的，又不是开饭店的，哪来胡吃海塞的货。家人赶紧劝，人家医生就那么一说，也没有攻击你的意思，你急什么。
　　 人家说心宽体胖，胖爷就这么个急性子，却还是一天一天水涨船高地胖，一米七不到的个子却足有一百七十斤。也不记得是哪回，有个路过的年轻人，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一进门就叫道：“胖爷，来杯饮料。”胖爷没好气地说：“我这是茶馆，只有茶，没有饮料。而且，我还没老到你叫我爷爷的份上。”年轻人并不计较胖爷的态度，有点痞气地解释道：“这您就不懂了吧。叫叔叔或者伯伯都太平常，都没有“爷”来得大气。爷是什么？爷不是爷爷，爷是这个。”年轻人一翘大拇指。“我叫您胖爷，您有没有觉得腰板挺直了些，有没有稳坐太师椅八面威风的感觉。告诉您，这就是‘爷’。”有人说胖爷那天被一个小鬼头忽悠得找不着北了，然后“胖爷”的名号就这么叫出来了。无论老少，枫桥街的人都管他叫胖爷，胖爷也与自己的胖和平相处了。
　　 胖爷刚拔掉门栓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咕咚”滚进来一个什么东西，应该说是撞进来的，捎带着把门撞开了，把胖爷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是个人，灰布衣衫，黑布鞋子。再仔细一看，是祥子。
　　 “哎呀，祥子，摔坏了没有？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坐门槛上了？”胖爷赶紧上前把祥子扶了起来。
　　 祥子揉着眼慢腾腾站起来，似乎有些懵，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哦，我来得早了，看你没开门吗，就想在门槛上坐坐，抽口烟，没想盹着了。”
　　 “你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这还没开张呢。”
　　 胖爷每天凌晨二点半起来盥洗，开门、生炉灶，总是还没等他把水烧开，就有客人上门了。来得最早的都是一些夤夜干活的民工。喝杯茶，歇歇脚，暖暖身，回去睡觉去。也有一些出早工的老渔民，喝口早茶，闲话几句，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老邻居，或者老相识，只是像祥子这类活计的这么早过来喝茶不多见。
　　 祥子是踩三轮车拉客的，常年穿着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常年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茶客中有文化的人开玩笑说，你可真是老舍笔下典型的“祥子”啊。于是“祥子”的名号就叫开了，本名反倒不大有人记得。
　　 “我这炉子还没生呢，你先坐坐……”胖爷大致知道祥子这么早等他开门的原因，但祥子不说，他也就不问。
　　 “唉，家里待不住，我上你这躲躲……”
　　 “躲什么呀，躲得了初一，你还躲得了十五。”胖爷的急脾气又来了，不等祥子说完就抢了话头，“你家那两个狼崽子，我还不清楚，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小时候不肯好好上学，长大了工作不肯好好做，如今自己有孩子了，总该有点脑子了吧，一个赌钱，啃老；一个喊着一碗水端平，还是啃老，啃得你有家不敢回。要我说，等他们上门你给我一个个用棍子打出去，就当没有生养他们，反正等你做不动了，这样的狼崽子也靠不住。”胖爷说得义愤填膺。
　　 “唉，终归是自己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祥子一脸愁苦，本就满是皱纹的黑脸越发像老树皮般，似乎几辈子的沧桑岁月都堆在脸上了。
　　 “唉，你呀！”胖爷有些恨铁不成钢，“早饭吃没？”
　　 “我一会去买副油条大饼吃，现在还早……”
　　 “每天啃油条大饼，你不腻味啊。”
　　 祥子“嘿嘿”笑了笑。
　　 “我这煮了小米粥，你来一碗？”
　　 祥子并不推辞，接过胖爷端来的小米粥，也不用菜，唏哩呼噜，一碗粥就下了肚，直呼“舒服”“暖和”。
　　 “幸亏现在天气暖和了，要不我看不冻死你，在我门上打盹。”胖爷接过碗，骂道，“你要真冻死在我门口，我就把你的尸体扔河里喂鱼。”
　　 “我这身体，鱼也不要，啃不动，光有骨头，没肉。”祥子似乎缓过劲来了，脸上松动了几分，也开起了玩笑。
　　 胖爷与祥子说着话，手脚却不曾停过。虽说身子胖，但几十年的活计早就做惯了，一点不影响速度。炉子生了起来，把几张桌椅搬至门口廊棚下，当街临水。天气热了，临水喝茶也是一份惬意，早有先到的茶客占着座了。这些有着明显的隔夜脸的老爷们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喝茶，说些今天的营生、明天的打算之类。准备出工的老渔民穿着雨靴雨裤进来喝茶，有熟识的笑骂：“你这老不死的，看看天上星星正旺呢，你倒是一副求雨的模样，咋，想着早点去见老龙王？”来者笑着回骂：“你这隔夜小鬼，怎么阎王没有点你名？”笑归笑，骂归骂，临分手道一声：“走嘞，可当心着，明天继续喝茶，要是不见你，阎王那边我可也要人去。”
　　 凌晨的茶馆同样热闹。
　　 枫桥茶馆在铜罗也曾风光过，当年这里是镇中心，人来人往，进来喝口茶，歇个脚，跟熟人打个招呼，也顺带听听时下有什么最新消息。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茶馆就是信息交流中心，也是传播中心。当年的茶馆里有说书的，有评弹，茶馆也是个舞台。那些经年的老茶客提起当年的盛况时还啧啧称道，反倒是茶馆老板胖爷一副世事早看开的模样：“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能过一天是一天了，听说这条街要拆迁，你们这帮老家伙以后还不知有没有地方喝茶去。”
　　 “胖爷，你这老家伙，开了一辈子茶馆，这儿要拆迁了，你上哪儿卖你的茶去。”
　　 “我呀，我正好回家抱孙子去，退休啰。”
　　 “少来，你要休息个几天，怕不闲出一身病来。”茶馆里都是熟客，什么脾性大家都知道。
　　 陆续有客上门，有自带茶杯的熟门熟路地自己泡茶，没带茶具的，高喊一声“胖爷，来杯茶”。胖爷滚滚的身子滚滚地过来，以跟身材不匹配的麻利劲给客人泡上茶：“茶泡好了，您嘞，慢喝。”又转身招呼别的客人。
　　 枫桥茶馆因左近的枫桥而得名。枫桥在铜罗是标志性建筑，到枫桥才算是到了铜罗。胖爷的枫桥茶馆就在枫桥旁，门前有着宽大的廊棚，是行道，也是茶馆的前廊。廊棚一侧依水，虽有些破旧，但天气暖和，尤其是夏天，在廊棚下喝茶纳凉刚刚好。有风从河面上吹来，有人从枫桥上走过，恰似一幅“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的”绝美画面。然后品着茶，看天光在河面上渐渐亮起来，看河两岸的人家热闹起来。
　　 茶馆是话题中心，茶馆也是信息交流中心。刚跨进门的老李头就大声说着：“听说了没有，张老师昨天被人堵了！”立刻有好事的接上话头：“堵哪了，堵被窝里了？”这我可没说。”老李头眼一瞪说，“张老师可是正人君子，我只听说那家的儿子不依不饶，闹得街坊四邻都出来好戏。”
　　 “看好戏的是你吧。”胖爷给老李头泡上一杯茶，接了一句。
　　 铜罗镇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谁什么脾性，彼此都很清楚。老李头嘿嘿一笑，说：“哪能呢，我这不也是听到声响才出来瞧一眼嘛，我怎能看张老师笑话呢，我家那两个小子如今出息了，可都是张老师的功劳。”老李头的两个儿子前后脚考上了大学，这在铜罗镇也是喜事一桩。
　　 “你这老鬼！”胖爷不多说什么，一回头，看到张老师正悠悠然地跨进茶馆，一如往常。“胖爷，来杯茶。”
　　 “好嘞，马上来。”胖爷仍旧以一个胖子不相称的敏捷迅速取来张老师的茶杯。一些熟客为讲究卫生，在茶馆留有自己的茶杯、茶瓶，集中放在茶馆的一个橱柜中，大大小小几十个茶具，也亏胖爷记得住谁是谁的，几乎不曾弄错过。泡茶的功夫，胖爷靠近张老师低声问道：“昨天是怎么回事？闹得大伙都知道了。”
　　 “哦，阿英病了，我只是去探望一下。”张老师说得轻描淡写。
　　 “病了？探望？你这个时候去探望，你让人家怎么想？”
　　 “我做事坦坦荡荡，不怕人嚼舌根。”
　　 “你坦坦荡荡，你让阿英怎么活？”
　　 “我们现在都是自由人，想怎么过是我们的自由。
　　 “张老师，你这一辈子是不是教书教傻了，你这一辈子害阿英还不够啊。”
　　 “所以我希望补偿阿英？”
　　 “补偿阿英，就是在人家刚死了丈夫一个月后？张老师，张全民，你这脑袋是不是少根筋啊。”胖爷本来一直压着嗓门说话，这会不由提高了声音，引得别人纷纷转头。胖爷赶紧微笑致歉。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只是去看看，又没做什么。”张老师嘟囔着。
　　 胖爷回瞪了张老师一眼，顾不上说什么，赶紧招呼新到的客人。
　　 五点刚过，茶馆里已坐满了人，清一色的老头，是个“老年茶馆”。有带着早点来的——早点加茶水；也有带着鸟笼子出门遛弯拐过来喝一壶茶。
　　 铜罗镇一副刚醒来的模样。太阳睁着惺忪的眼在邻家屋脊后，一条早起的小船缓缓划来，湖面一路轻轻漾起波纹，沉睡的枫桥伸了个懒腰醒来了。
　　 看得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枫桥茶馆里挤挤挨挨坐满了人，话声嗡嗡，胖爷肥滚滚的身子滴溜溜转着招呼主顾，招呼自己的炉子。给煤球炉子加了煤，又去给开水炉加柴，也亏得胖爷忙得过来，还不忘对刚进门的茶客道一声“来了”。有人劝胖爷再招个伙计，上一个伙计刚因为家里有事辞职了。有人立马跳出来说，这条街还不知什么时候就拆迁了，还招人作甚。胖爷由着他们争论，自顾自忙自己的。刚走到茶馆旁临时搭建的柴火间准备搬些柴火，听得墙外有人声。
　　 “他的钱都拿去赌了，这几年你明着暗着给他还了多少赌债，我这呢，我也是你儿子！”
　　 “他是你大哥，总不能眼看着他被人追上门，鸡犬不宁的……你大嫂还闹着要离婚……”
　　 “他那是无底洞了，你能帮到几时？我这孩子大了，要换套大点的房子，首付还差着呢，你看着办吧！也不怪媳妇跟我闹，你这也太偏心了吧！”
　　 胖爷没想偷听别人谈话，可这四面漏风的柴火间由不得胖爷。胖爷听出来了，是祥子和他的小儿子。
　　 “哟，小二子，你这是给你爸请早安来了！”胖爷探头跟爷俩打了个照面。
　　 “胖爷。”小二子赶忙堆笑招呼了一声。
　　 “我说小二子，就算是追债也没有这么追法的吧。家里堵不着，堵我茶馆来了。老话说，生个儿子就是生个讨债鬼，我看，你这不是讨债鬼，你这是追命呢。”胖爷本没想管人家家务事，老伴在电话里三令五申，让他少管闲事，可谁让他又赶上了呢。
　　 “胖爷，您看您说的，我这不是几天没看到我爸了，想着他一大早的可能在您的茶馆，所以过来看看。”小二子有些心虚地看着胖爷讨好地说。
　　 “少来，你不看看你爸，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快让你们这俩白眼狼啃得只剩骨头渣子了。”
　　 “是啊，我一直让我爸自己多买点吃的，喝的，自己照顾好自己。”
　　 “滚！”胖爷忽然转了脸色，直接堵了小二子的话，“你要演戏外边演去，少在我这丢人现眼！现在祥子是我的客人，你再要在这缠磨我的客人，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胖爷，你这是怎么说的，我找我爸。”
　　 “回家是你爸，现在只是我的客人，你，滚！”胖爷一点情面都不留。
　　 小二子看看胖爷的脸色，不敢再辩驳，缩着脖，耸着肩，灰溜溜离去了。
　　 “我说祥子，你是个爷老子，你怎么就不能拿出爷老子的派来，让这两崽子欺负成这样。”
　　 “唉，孩子娘死得早，看着两个孩子可怜，从小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到如今……唉……”祥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最近拆迁的风越刮越烈，老大老二两口子轮番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这房子是你的，他们早就搬出去另过了，这爷老子还没死呢，他们就打房子的主意了？”
　　 “唉……”祥子又是一声叹息。
　　 “你呀！”胖爷看着祥子的愁苦样不知道说什么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要是家里待不住，就上我这住两天吧，反正我这也闲着。”
　　 “哎呀，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祥子嘿嘿笑着，“我那两小崽子最怕胖爷了，别看平时在我面前横得像头狼，只要胖爷一瞪眼，这两小子就蔫了。”
　　 “你呀，你呀！”胖爷直摇头。
　　 胖爷就住在茶馆后面，原本一家子都住在这，女儿结婚买房后就搬出去住了，生了孩子后，老伴跟着过去照顾，如今家里就胖爷一人，住的地儿略显宽敞些。
　　 祥子似乎解决了一大难题，愁苦得如同阴雨欲来的脸像是透进了一丝阳光，带着一丝笑意说：“那我出活了，走嘞！”踩着三轮车远去了。
　　 此时太阳方上屋脊，阴影处露水未干，几个妇人蹲在河阶上洗衣，哗哗的水声和呱呱的笑声，惊得河里几只早下水的鸭子避得远远的。铜罗镇已完全醒来了，卖菜的，买菜的，时不时穿过茶馆的廊棚，有相熟的茶客跟路过的打招呼，不相熟的也跟着唠上几句，几句话后不也是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