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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村庄里的那些人(散文二题)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37发表时间:2019-07-04 14:56:25

一、一刀
   没有人敢说他笨,他聪明机灵得就像是只猴子。小时候偷瓜果从不和其他的孩子们在一起,独来独往,看瓜的看到那瓜儿分明刚刚还在,背了脸就尿了一泡尿,回过头来就没见了踪影。秋来老太太看那梨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命,孩子们都是空手而归,而他总是咔嚓咔嚓地吃着梨子在其他的孩子们炫耀。那些孩子们都流了口水。他让孩子们喊爹,谁喊爹就让谁吃一口,总有孩子们争着喊爹。
   他们知道十有八九都是他干的,但他们总是看不到他的人影儿,骂他是精鬼,每次扎青蛙,他总是扎得最多。夏天摸鱼,他不仅摸得最多,还能摸着鲶鱼,活头,黄鳝。孩子们啥也不会的时候他就会“占方”“狼吃羊”,等孩子们会了之后他又会了下军棋,孩子们学会了下军棋,他就又学会了下象棋。
   你说气人不,这样聪明的他有钢不用到刀刃上,一提起学习,他的脑袋就成了榆木疙瘩,一盆的糊涂浆子。老师的唾沫星子喷湿了讲台,他就像是在听天书,听着听着他就开始昏昏欲睡。一做作业就抓耳挠腮,一考试就咬笔杆子。每次考试排名,倒数第一似乎就是为他准备的。放假了他不敢把通知书拿回家,几门课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分。奖状和他绝缘。别的学生在上学,他却在混学;别的学生或多或少地获得了可以改变命运的知识,他收获的则是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日益强壮。
   小学没毕业,他搬着凳子回家了,老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口气,但并未挽留他。他的父亲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像有的家长在盼子成龙破灭之后那样颓废伤神,他父亲说他家祖坟上打根儿没有长那根草,何必牵强,何必和儿子过不去。他父亲还说其实他很满足,满足于儿子买东西能够识的人民币的大小多少,到了街上不会跑进女厕所里。
   十三岁那年,他就进了村里的建筑队。他毕竟是个孩子,大人们疼爱他,不让他干重活,只做一些琐碎的小活。但真正地忙活起来谁还想起来照顾他,他和大人一样地挑水和泥,搬砖递瓦。他挑着水挑子吭吭哧哧,抬着东西趔趔趄趄。十三岁的手掌就是婴儿的脸蛋,不敢轻轻一碰,一碰就是血殷渍渍,何况砖头的粗糙就是一把锋利的锉刀。十三岁的肩膀就是一棵指头粗的小树,风刮来,它就摇摇摆摆,负重的枝干极度地扭曲。干活的时间似乎总是那样的漫长,吃饭时肚子撑得就要像裂开一样,干起活来一会儿就饥肠辘辘了,看看日头还是老高。
   干建筑的年轻人都是三分钟的热度,一辈子的诅咒,建筑队都是改造人的。就如现在,建筑队里哪有年轻人,干建筑队的最少都是在四十岁以上的人。何况他是个孩子,没有人能想到他能坚持下来,但他偏偏就是坚持了下来,那一年他挣得钱比得上家里养了一头猪。
   总有人简单以为泥巴匠是个人都会,谁都能做泥巴匠,那他就来试试。没有三冬三夏的磨练,他垒个猪窝盖个茅厕,歪扭得能让人笑掉牙。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的小工就是不敢掂瓦刀,掂了瓦刀只会跑直线,不敢扎垛子,不敢抱山墙;因为谁都知道房子是住人的,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扇瓦走脊,让房子经受住岁月的风雨,没有几十年的道行是万万不可称师傅的。
   刚开始的那几年他其实就是搬了几年的砖,和了几年的泥巴。他垒墙是凑空学的,别人还没到,他提前到了,别人在休息,他却掂了瓦刀,别人下工走了,他还掂着瓦刀揣摩。他说他的梦想就是一个泥巴匠,可能在七十年代的时候乡村的后生只能做一个泥巴匠,不是泥巴匠也是半个泥巴匠,或者是与泥巴匠有关。刚上架的时候是顶班,在师傅们空缺的时候才让他掂瓦刀,不缺的时候就下来。顶班的时候也是跑直线,跑直线是两边的墙垛子都好好的,中间挂了线,只要随着线走就准没错。又跑了几年的直线,经过日积月累的观察和揣摩,终于才让扎了垛子、抱了山墙。能扎垛子报山墙的才是一名名符其实的泥巴匠。
   信不?泥巴匠也是在不断地学习,泥巴变成水泥的那阵子就让他别扭了好长时间,泥巴很黏,糊墙很容易,而水泥灰烂得就像是豆腐渣,他使尽全身的招数,但那水泥灰就是不肯上墙,他气得用手抓了水泥灰往墙上糊。
   房子在不断地革新换代,才学会了扇瓦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开始盖平房,平房不久,就是楼房。粘贴瓷砖地板砖,间距仅仅就是半公分只差,全盘就是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灰浆仅仅两个毫米的厚薄,就会高低不平,而且其中的灰浆必须均匀,否则日后就会打喷嚏,一定总有人会骂骂咧咧:“这是人干的活儿吗?”假如是堆砌图案的,就更是小心翼翼了。建筑变化多样,形态迥异,不断地推陈出新,问题总是随之层出不穷,泥巴匠们必须适应,必须自己解决。眼高手低是人们的通病,对于泥巴匠来说就是致命的弱点,许多的活儿看起来简单地就像是吃喝拉撒,但一做起来就手忙脚乱,一塌糊涂。刚出道的那几年,他没少出丑、丢漏子,到了最后一排只差了一绳子的间距,整块的地板砖就是塞不下,他恨不得把多余的给一口吃了,或者是像老鼠那样有着尖锐的牙齿,把那多余的一点一点地啃下来。
   泥巴匠们在一起比试,很少能比过他的。他码起砖来就像小鸡啄米,不停地催砖催灰,速度、质量、高效;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一刀。和他在一起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一提起“一刀”都知道是他了。
   他扎的垛子和山墙用挂尺一靠,不用磕来磕去。他粉饰的墙面平整得就像是一面镜子,挑剔的人用手电筒一照,还是没有找出坑坑窝窝来。他粘贴的地板瓷砖可以用手仔细地抚摸,感觉不出两块之间有什么异样。灰缝的线条不仅粗细均匀,厚薄一致,而且赏心悦目。许多的泥巴匠们跟在他的身后模仿他的技艺,师傅长师傅短的。不管他在哪儿干活儿,在师傅们中间工资拿的总是最高的,无论跟着哪个老板们干活儿,都盛情地挽留他。别的泥巴匠可能总是主动出击,他从来不担心下岗,东家不找西家找,一年到头来总是落不着屋儿。
   不知道一刀的具体岁数多大了,反正他大的孩子也结了婚,小的女儿也出嫁了,孙辈们也都上学了,他出门的时候还总是带着瓦刀。方圆数里的村庄他都相当的熟悉,房子盖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曾留存着他的体温和他汗水的咸涩。近年来进了城,跑遍了大江南北。他来到城市没有任何的资本,拼打的依靠就是一双手,一把瓦刀。他时常他也爱炫耀吹嘘自己,他说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里,有一幢最高的楼房,里面的水磨石是他做的;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里有一最豪华的公寓,上面的瓷砖是他粘贴的;在大西北乌鲁木齐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物,最后的一块砖是他放上去的;在天堂一般的海南,有一全世界人都去过的地方,开工第一个走上脚手架的,就是他;杭州西湖游人如织,留恋往返,那里的凉亭廊轩,也是他做的。
   才听说,一刀死了,不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是摔死的,从十八层的楼上一头栽了下来,摔得就像泻了一地的一泡稀屎。但他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瓦刀,掰也掰不开。
  
   二、大狗
   我原以为大狗是他的小名,很多人都有小名,很多人的小名能用上一辈子,喊小名知道他是谁,倘若喊了大名倒不认识了。小名是昵称,昵称都是褒义的,其中融藏着父辈们某种念想或者某种祈愿,总之与美好有关。有人在外工作半辈子了,回到村子里如果有人喊了他的小名,他会感到一种温暖和亲切,甚至是想掉泪。
   小名也是跟着时代变化的,现在的小名富有文化底蕴和诗意亮点,以前的小名大都土里土气的,诸如是“狗蛋”“小根”“石头”“柱子”什么的,大狗现年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属于老一代的人了,没接触他之前我想大狗的名字类似于“狗蛋”一样的称呼,属于他的昵称,二十年前我和他接触之后,才知道并非是这样的意思,大狗用于他身上再贴切不过的了。
   那年家里来了客人,来了客人都是要好生款待的,炒菜备酒是必须的。就在吃饭前夕,家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人不是我所熟悉的,是村里的大狗。大狗的到来我万万没有想得到——我们的村子不算大,但也不算太小,分了两个队,东队和西队,不同队之间的走动相对于同一个队来说肯定是少了许多。
   我们住的也远,他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我家在村子的最西头。他的年龄比我大了许多,我和他的儿子是同龄人,不同年龄之间有时候就是不同的世界。我刚刚下学成家,在村子里几乎没有走动,即使自己的族家。他是如何知道我家来了客人的?当时没有问,无法问,但那疑问就再也没了答案。不过当时在他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的那一刻,我就豁然明白了,一定是他发达的嗅觉把他引到我家来的,因为他是“狗”。
   后来我才知道,大狗的名声在村里很不好,是很多人家教育孩子的反面人物。在村里不管是哪家来了客人,他都能准确地知道,也不管那家是不是他的族家,有关系的,没关系的,能扯上的,不能扯上的,他都在人家上齐了菜盘子,打开了酒瓶子刚要行动的时候,他及时地出现在了现场。大多人家比较照顾面子,逢了这种场合总是热情地招呼一声,大狗就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像在自己的屋里一样吃喝。有的人家不冷不热,不让他坐,也不撵他,他自己还是大模大样地坐在了酒席上。
   有的人家和他开玩笑,其实玩笑就是真的,就是发自主人的心里话,像撵狗一样地撵他:“俺这客人不喝酒,你咋办啊?”或者是在喝酒中间直截了当地说他:“这么忙的天,你也不回家看看。”不管主人是什么样的脸色,不知道大狗是根本没看见还是装着没看出来;不管主人说什么样的话,大狗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的没听懂,反正就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来就不会恼,从来也没有看到他发过火儿。只见他坦然自若地夹了菜,吧嗒吧嗒地咀嚼着,仰起脖子只听“嗞”地一声响,美酒下肚,抹了抹嘴,满足而又惬意。
   全村所有人家的门槛他都进过,所有人家的酒他都喝过,喝了多少遍,喝了多少年。他的媳妇管不着他,也不去管他了,任他来去自由。后来他的两个儿子都大了,也都成家立业了,两个儿子嫌丢人,一个儿子给他买了整箱子的酒,想喝就在自己家里喝,不准往别的人家里喝。一个儿子发了狠话,再看到他在人家家里喝酒,就打断他的腿儿。大狗有了些收敛,我想根本不是因为他害怕儿子们,应该是他慢慢老了的缘故,老了的大狗的嗅觉应该迟钝了不少,他根本就没有嗅到。
   但我从来没有感到大狗有那么让人厌恶。我不喝酒,体质不适应,属于对酒精过敏类型的,空着肚子白酒二两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啤酒半瓶可能就要上医院,黄酒,红酒一玻璃杯子就要折腾半宿。我有自知自明,没有那样的本领就没有必要逞强,何苦要自己遭罪,不论在什么场合,遇到什么样的人物,对方如何热情,什么类型的酒,什么系列的酒,我从来就是滴酒不沾的。
   还有一个最致命的一个原因,我不会说话,和不熟悉的人呆在一起我可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世界的喧哗,其实是语言文字在喧哗,世界的繁杂其实是语言文字繁杂,假如语言文字沉寂下来,那么一个世界绝对就是简简单单,从从容容的。
   那次来了客人我就一直在寻思着找谁去,谁合适,谁会来?正在我绞尽脑汁的时候大狗出现了,我觉得他简直就是我的救星,内心产生出来的是感激,甚至是感恩。大狗完全胜任,他一边吃着和客人聊着,话就在他的嘴边放着,或者话在他嘴里就是一口的水,只要是露出了一点的缝隙,就会迫不及待地涌出来。他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漫无边际的话,信口开河的话,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废话,废话不费,每一句废话都营造出了一种气氛,热情的气氛,亲近的气氛,情感加深的气氛。他不时地给客人敬烟敬酒,倒茶夹菜,他成了招待客人的主人,我则不存在了,或者是一个跑堂的,大狗喊酒没了,我慌忙去代销店里去买,大狗喊茶没了,我慌忙烧茶,大狗喊烟没了,我慌忙去拿了烟。我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的,我一滴酒不用喝,少说了多少话!他在替我做我人生中无法完成的作业。从那次起我就认定,大狗就是我缺失的另一半,在这种特殊的场合里上帝可怜我,就把我的另一半交还给了我。从那次以后我家里来了客人我就没有必要再提心吊胆的了,因为有大狗在;可惜的是大狗并不是每次都能闻到酒香,屡屡缺席,缺席的时候我更加念着他的好了。
   大狗的酒量其实并不是特大,也并不是嗜酒如命,总是能适之而可,从未有见过他酗酒闹事,在我的眼里,酗酒只要不闹事,都是酒君子。酒足饭饱之后,大狗打着饱嗝跌跌撞撞地离去。离去的时候他倒成了客人,前来的客人不知道他的底细,反倒认为他是德高望重的人,和我的关系极为密切的人,或是族家的长辈,出于礼貌,客人出来送他,出了门口大狗继续在说话,客人又把他送到院门口,然后再握手依依相别。他们出来,我也一直在一旁跟着,陪了客人,也送了大狗。
   我父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情感突然变得异常脆弱,对于每一个人的前来,我都莫名地想哭。虽然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该来的人是会来的,不该来的人是不会来的,纵然我备了再好的美味佳肴,再好的玉液琼浆,该留下来帮忙的一定会留下来帮忙,不该留下来帮忙的一定不会留下来帮忙,那些前来的,那些留下来帮忙的,都被我深深地、默默地记在了心中,因为是他们给予了我莫大的荣幸,我父母莫大的荣幸,父母亲一生卑微,我一生卑微,卑微的父母亲离开世界的时候终可以做一次鲜光的主人,卑微的我终可以成为瞩目的主角儿。大狗也在其中。
   乡村的丧事很混乱,琐事若干,我一个人疲于应付,不知道怎样应付,也不可能每事亲躬。好在有了大狗,大狗不停地招呼着来人,给来人让座倒茶让烟,逐一嘱咐人们去做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吹唢呐的来了,大狗就主要负责应对他们,他们有什么样的意见要求,都是通过大狗处理的。大狗和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似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吹唢呐的也都听从大狗的吩咐,吹得时候相当卖力。丧事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大狗什么时候就走了,我无法报答大狗,他只不过吃了我几顿饭,喝了一些酒。
   大狗出现在酒席的时候都是自己去的,村里人从没有人邀请过他,突然我想,我该主动地请他到家里吃次饭,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这样才是我对他的最好感谢,有了这样的想法不久我就出门打工去了,很少回去,一晃就是十几年,十几年也没能见到大狗了,这个想法一直也没能实现,当他接受到我这样的邀请后他会做出一种怎样的选择呢?来,还是不来?我无法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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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村里的那些人》之中,一刀和大狗可谓极具个性。《一刀》的聪明劲儿不在书本上,是作者书写的开篇。读者或许会以为一刀父母会拿儿子没脾气,很是沮丧,但事实上,他们顺应一刀的个性,鼓励着一刀走上了适合他个性的成长之路。做泥巴匠的一刀,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这门手艺,他肯吃苦,很勤劳,好日子指日可待时,作者却听到了一刀的死讯。《大狗》对于乡亲来说,或许更多的是厌烦,他狗鼻子一样的嗅到饭菜酒香,不请自来的样子,真是让人避而不及。但这却偏偏救了作者的急。不善言辞的他,对大狗的热情周到很是感激。那一场没有实现的邀约,成为作者内心深处的思索。这也是对人性的思索,更是对人生的探寻。亦是对家乡的守望。作者的文字好似村里流淌的日子,看似清单,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味道。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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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7-04 14:56:45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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