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在阳台的衣物啪嗒啪嗒往下滴着水，很快地板上湿漉一片，我拿起拖把正在犯愁，母亲走过来伸手把那些衣服拽下，捋直一沓后，一端朝肩上一甩，两手握起另一端就着水盆拧了起来。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身子柔弱单薄，走路脚下没跟，但奇怪的是她的手劲儿依旧很大，我对着那拧下来的小半盆水惊叹不已，于是拉起她的手一遍一遍地端详着……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单薄的掌心，纹路凌乱，显得尤为干巴瘦削；松弛的皮肤，皱皱巴巴，再加几根青筋凸起，再也找不见当年的红活圆润。母亲的手是一双劳作的手，在针线和布衣之间，在镰刀和锄头之间，以从不停歇的姿态，穿梭着、游弋着、挥洒着、舞动着。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母亲的一双手为我们撑起了一方生活的蓝天！
　　 儿时我不喜欢母亲的手，因为它肥厚粗糙。隔三差五我就会看到她将袖子捋过臂弯，对着一口笨重的瓷盆揽起大块面团反复揉搓，屈伸之间手臂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尽管这大堆面团在她强悍有力的盘腾中，最终会变成精致可口的美食，但我依然不爱那双手，总感觉它不像一双女人的手。
　　 十指生茧，粗糙如麻，有着大家闺秀气质的母亲怎会生出这样一双手？后来随着自己慢慢长大，才知道作为农家主妇的她长期砍柴、纺织、绣花、酿酒、泡菜……经年劳作，让母亲的手失去了原本的柔美。
　　 我常爱呆在厨房里，不仅仅是因为飘香的美食充满甜蜜的诱惑，更关键的是母亲以轻盈的手臂、娴熟的动作活跃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我喜欢看她一手将萝卜摁在面板，一手握起菜刀，啪啪几下萝卜变成白纸一样的薄片，再啪啪几下薄片变成银线一般的细丝。我喜欢看她一手举着铁铲，一手拿着调料，用油盐酱醋淋淋沥沥泼洒出饭菜的芳香。我更喜欢看她捏起一沓面片，轻轻甩上两下，面片便乖乖溜进热气蒸腾的油锅，瞬间变成了金黄灿灿的麻片。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因这些挑逗味蕾的动作忽略了那双手的粗糙，唯有细丝翻飞、美食出炉的镜头，在眼前魔术般晃动着。待忙活完毕洗净双手，如释重负般在围裙前襟上拍打几下，母亲便满脸温和地看着围坐在餐桌旁的我们。就这样，从阳春到霜秋，从酷暑到寒冬，四季轮番更迭。
　　 除了善于烹饪外，母亲还喜欢缝补。每逢窗外飞雪的冬夜，我只要从被窝里探出头，便能看见她就着一盏如豆的灯火穿针引线。她的手指一开一合、曲曲伸伸，那错落有致的动作，就像是春燕在云中展翅。每每捧起她纳制的鞋底，总会无比惊叹地端详着那些密麻的针脚，横竖斜捺都成一条直线。最开心的是穿上她为我缝制的过年新衣，绣上的花鸟图案活灵又活现。清贫年月，手头拮据，寥寥几件衣服，跟不上孩子们疯长的个头。于是她想着法子变废为宝，旧衣、布头被反复掂量，尺子、剪刀她轮番操作，旧的翻制成新，小的改装成大，是她别出心裁的改制，让我这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在小伙伴们面前穿得整洁光鲜。
　　 灵动似飞，轻巧如燕，把糟糠煮成美食，将褴褛修成锦衣，都出自母亲神奇的手。
　　 不仅如此，那还是一双吃苦耐劳、强劲有力的手。那时农耕落后，每逢三夏大忙，母亲拿起磨亮的镰刀，径直前往田垄地头。我尾随于她的身后，看金色的麦浪一望无垠随风起伏，看母亲眯缝着眼睛傻笑，幸福溢满了面颊。她把如花的青春，大把的时光都交付给这块麦田。播种、施肥、除草、打药，一垄又一垄的小麦津着她的汗水、耗着她的心血，拔节而生，怎能不茁壮成长为这丰收在望的一片？开始割麦子了，母亲一手抓起麦秆，一手握着镰刀，动作麻利，神情专注，滋啦滋啦，瞬间割倒一片。炎炎烈日下，她时而用手背檫擦鬓角的汗水，时而用舌头抿一下干裂的嘴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每当我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母亲在烈日下挥镰刈麦的镜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是她，“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也是她。
　　 我似乎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让母亲人老手却不老。我们这些儿女亦如她手下的一株株幼苗，在不同的时节享受着她不同的呵护，从春夏到秋冬，在她的辛勤庇佑下幸福地成长。尽管她老了，半生的劳碌耗尽了她的青春、剥夺了她的美貌，但唯有那双手，哪怕被岁月风干了所有的养分，变得干瘪、瘦削，但依然充满爱的韧劲与弹力。
　　 我再次走近了母亲，轻轻抚摸着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突然感到有一股股暖流从她的手掌间流了出来，传到了我的手心里，继而漫延，直至我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