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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云华小叔(散文)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41发表时间:2019-07-05 10:01:50
摘要:这里是一个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主人,有关云华小叔存证的最后记忆也将随之消失殆尽。


   云华弟兄三人,他是老三,村里晚他一辈的都叫他“云华小叔”。
   云华小叔家在村后,是一座红砖蓝瓦房,在当时并不落后,足以用来遮挡风雨。门前有一小池塘,这对于农家来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洗衣服少跑多少冤枉腿儿,牲口饮水也非常方便,猪可以整日地打泥,主人一点也不需要担心走失。鸭鹅上了岸就是家,可以安安静静地趴窝休息;下了岸就是快乐的天堂,可以尽情畅游戏逐,逍遥自在。紧挨着池塘岸上有棵柳树,得益于充沛的水分,柳树比一般的柳树粗壮了许多,枝叶也格外发达茂密,留下一片婆娑清凉的树荫。春天每每最先光顾柳树的枝头,云华小叔家也便最先享受满树让人爱怜的嫩黄融融的春色。池塘再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南来的风畅通无阻。夏日,在池塘里打一盆水来,坐在柳树下,迎着习习风儿抹澡是一种怎样的享受?还有一棵枣树,可能是同样的原因,枣树结的枣儿格外饱满圆鼓,几近爆裂,分外甜脆,也很少有小年,每年都是挂满了枝头,繁星一般,到了秋天总是深深垂下欣喜的枝头。谢枣的欢笑也如四季一样如约而至,总是荡漾在云华小叔的院落里。
   云华小叔温和开朗,小婶子热情火辣。平常,人们都爱到小叔家里串门聊天,坐在池塘岸边,或者岸边的柳树下,或者枣树下。有一年春节,人们大部分时间就是在他们家度过的。他家的院落很大,偌大的院落里到处是人,有的打牌,有的打麻将。没有了桌椅板凳,人们就把喂牛的草筛子反过来扣在地上,坐在半截土坯上。云华小叔的院落里盛满了半个村庄人们的笑声,承载着各个年龄段的人生记忆。
   云华小叔是四口之家,他,小婶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云华小叔喜欢小婶子,说小婶子就是暖乎乎的新花被窝,最会心疼人,最会体贴人。云华小叔喜欢儿子,说儿子就是门面招牌,能支撑起一片蓝天;云华叔喜欢女儿,说女儿就是福气,老了有滋润的热水喝。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可能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但在计划生育的年代,恐怕做梦也未必这样美满。有的人家想要男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生丫头片子;有的想要女孩子,却生了小兔崽子。云华小叔勤劳肯干、吃苦耐劳,小婶子贤妻良母,勤俭持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的,儿女也像雨后的庄稼一样茁壮鲜嫩地成长。小叔爱逗儿女,儿女顽皮但也乖巧,云华小叔起床的时候,儿女二人争着给云华小叔穿鞋;他洗脸,二人抢着拿手巾;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儿子“蹬蹬”地一溜烟给他买烟去了,女儿倒了水端在他的面前。脊背痒了,一个左边一个右边,他让他们挠哪儿他们就挠哪儿,细嫩的小手把他挠得服服帖帖的。一个平常的农家院落里时时洋溢着一家人和睦幸福的欢笑。
   但在那一年春节过后,云华小叔家里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那一年,云华小叔举家到了一座城市,那个城市比较广东来说其实并不算太远,但对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小村里的人们来说,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陌生的世界。因为村里人们从未涉足过,没有真正地亲身经历过,深入地了解过;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那个城市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让人向往的。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庄家汉们从心眼里高兴。老人们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收成。村里人都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憧憬着美好的日子,但这并不能够挽留住云华小叔,挽留住一个庄家汉要进城的决心。就在那一年,云华小叔丢掉了所有的责任田,卖掉了所有的粮食,收拾了所有的家当。
   有人住的时候人们从没有注意草儿,那时,整个院落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一旦没有了人,杂草荆棘似乎在突然之间就冒了出来。在云华小叔走的当年,他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青草。青草似乎也是被憋屈了好多年,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竞相疯长。村里很多人,包括我,每每经过云华小叔家,看到那紧闭的房门,满院的狼毫子、毛沟树,无人问津的柳树和枣树心里很失落,像掏空了一样。人们已经在岁月里养成了一种习惯,习惯被改变或者打破,总是难以适应和茫然,不知道云华小叔的出走对于自己是不是也适用,也要顺着他的方向走过去,或者是否定。
   房子没有住坏的,都是闲置坏的,只要有人住,很多危房能支撑一个人的一生,没有了主人,房子就会坏掉,而且坏的速度还会加快。没两年,云华小叔家房子的墙身开始裂缝倾斜,瓦片脱落凌乱,屋顶上竟然也长出指头般粗的小树来。这种程度没有加剧,因为在他们走后的前两年里,云华小叔一家人还会悉数回来,为了在某些时间办某些事情,有时春节也在家过。他们每次回来,都要把庭院整理一番,拿镰刀把野草割了,用铲刀把树根铲了;房子哪里漏了,就爬上去修补修补。整理之后的庭院仍然干干净净,房子还能为他们遮挡风雨。有一次云华小叔回来,我跟着他到了家里。打开房门,潮湿霉变的怪异味道刺鼻而来,地上,好多地方都是雨水打出来的很深的坑坑窝窝。那次云华小叔回来就是为着修补房子,他说,他不能让家里的房子坏掉。家里的房子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房子虽然是空荡荡的,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回来的次数由多变少,越来越少,一年几次变得一年一次,再者就是两年一次,最后多年不见一次。人数也是越来越少,刚开始是全家回来,后来是小叔、小婶子回来,最后是云华小叔一个人回来。小叔家的房子也越来越破败,其中一间侧房,半个前坡面坍塌了下来。云华小叔也很久没有回来了,但回来之后也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修补。不久之后人们知道,小婶子带着他们的女儿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起初人们并不肯相信,那是因为人们深信小婶子的为人。小婶子不是不吃苦的女人,不是不辨事理的人,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在村里小婶子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女人。我也是不肯相信,现在的日子再艰难也没有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艰难,即便在当年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小婶子都没有要离开过的迹象。不管人们是如何不相信,事实上,村里人们真的再也没有看到小婶子回来。可能,曾经的小婶子真的不是村里的小婶子了,她成了村里人们所不知道的某一个陌生人的妻子。
   第二年,村里人又听到了关于云华小叔家的不幸消息。可能是出于一个村夫的疏忽,云华小叔终日只顾忙于奔波生计,生活无序,无暇顾及孩子,虽然他每次在出门之前总是一再叮嘱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别乱跑。其实孩子也是蛮懂事的,大人吩咐的事情他总是办得妥当,甚至一个人已经会做家务。每当云华小叔从外面回来,累得筋骨都碎了的时候,儿子已经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有时候虽然不是很可口,但他已经幸福到了心窝子里。那是暑假,那些天是三伏天,可能儿子再也经不起酷暑的煎熬,经不起洗澡凉爽的诱惑,独自一人出去洗澡去了,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新花被窝没有了,福气没有了,招牌没有了,一切没有了。
   事发不久,人们看到了回到村里的云华小叔,他已经判若两人。他眼窝深陷,面色憔悴,蓬头垢面,就像街头的流浪汉。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他“咔咔”地连声咳嗽着,憋得流出眼泪,但咳嗽之后就又是一口烟。没有人敢在云华小叔面前提起这些往事,不然一向很随和的他会神经质地暴躁痛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你!”眼睛立时变得恶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是的,没有几个人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何况是一介村夫,怎能经得住数次致命的变故和重创?对于云华小叔来说,不会有从头再来的豪迈,不会有奇迹的发生,需要的只是忘却,或者是麻木浑噩。
   接下来的几年里,云华小叔依然离开了村庄,依然去了远方的那座城市。最后见到云华小叔是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清冷清冷的,已经能看到呼吸出的白色雾气,人们都还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愿出来,村庄还处于夜的静谧之中,云华小叔却早早地起来了。他面对自己荒芜的家园久久地伫立,默然无声,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睛,然后断然转身离去,孑然一身的背影飘荡在弯弯的乡路上,他的身材本来就很清瘦,在那个早晨里显得从未有过的寥寞和凄凉。
   差几天云华小叔就五十岁了,但老天没能让他过上五十岁的生日,在远离家乡的那座城市里,他突发脑溢血死掉了,身边没有一个人。一天之后,房东发现的,有了尸体特殊的味道。
   云华小叔家里的房子愈发地破烂不堪了,屋顶已经坍塌,椽子檩条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地,零星的几根倾斜在半空之中摇摇欲坠。墙体之间炸开了尺把宽的口子,山墙趔趄着吊人心弦,一间侧房倒了大半,露出很大的豁口。堂屋的一扇门已经脱离墙体,没有了支撑,一扇门还在站立,用锁锁着。它们之间还在连着,脱离墙体的一扇门半仰着,欲将跌倒。破碎凌乱的瓦砾满目狼藉。院前的池塘数年无人清理,慢慢地淤积起来,容纳不了多少雨水,柳树树心被虫子蚀空,死了大半。那棵枣树因为有一年挂果挂得太多,没有人及时处理,主干被风雨刮断,剩余的枝叶稀疏,再也不能结果。
   国人对“家”赋予了极为丰富的内涵和理解,虽然云华小叔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但那残存的状态存在着,存在了好多年。在人们的意识里,云华小叔的家的概念似乎还存在着——那房子是云华小叔家的,那地方是云华小叔家的,那柳树、那枣树是云华小叔家的,那池塘是云华小叔家的。它们,已经转化为关于一个家庭的一种标志,关于一个家庭的一种延续,关于一个家庭的一种记忆;它们黯然无声,但又固执倔强,强有力地证明着、诉说着这里曾经的鲜活,曾经发生的一切真实。
   最后,他的侄子把他房子的废墟清理掉了,把柳树枣树也放倒了,把前面的小池塘也填上了,在曾经属于云华小叔的院落上,矗立起了一座崭新的院落。这里是一个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主人,有关云华小叔存证的最后记忆也将随之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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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云华小叔》,一篇书写一位庄稼汉——云华小叔悲剧命运的散文作品。温和开朗、吃苦耐劳的云华小叔,热情火辣、勤俭持家的云华婶子,本来,拥有一处上天恩赐的偌大宅院,拥有一双可爱的儿女,拥有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然而,或许是厌倦了乡村生活,或许是想改变当农民的既定命运,在一个丰收之年春节过后,云华小叔一家子,毅然“丢掉所有的责任田,卖掉所有的粮食,收拾了所有的家当”,举家迁到了一座并不算太远的城市。但命运似乎并没有垂青于这个庄稼汉,没过几年,先是云华婶子带着女儿与一个陌生男子私奔而去,随后,儿子又不幸溺亡,即便云华小叔,也突发脑溢血,孑然一身辞离了人世。而他家的房屋,日益破败乃至倒塌,最终,也被他的侄子彻底清理掉,重新盖起了一座崭新的院落。一个生命就此销声匿迹,一个幸福家庭就此分崩离析,即便有关云华小叔存证的最后记忆,也将在无情流逝的岁月中被人们逐渐淡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人生悲剧!这篇作品通过书写云华小叔的命运遭际,所透视出的,是一代农民离开土地融入城市之后,是否能适应城市生活的重大社会问题,实在值得每一个人思考与警醒。【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707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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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9-07-05 10:04:40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一篇沉重而令人叹惋不止的文字,拜读学习,并向作者问好。
思绪飞扬淡墨痕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7-07 16:57: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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