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爸爸吗？
　　 不敢相信！全身显出病态衰老和干瘪的小老头，躯干微缩、皮肤皴裂、说话声喘、眼神飘移的白发人，显得神情涣散、弥漫着疲惫气息的老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那段日子里，我努力地走进、贴近他，然后守在他身旁；经过担心的几天几夜，才最终明白，他真老啦！这个以微缩式体形，吸毒般用力吸着氧气，蜷缩在白色被褥里的老人，真的就是我爸爸啦。时间在窗口交替的阳光与月光中慢慢消逝，同病房的其它病人都开始出院，欢笑着走了。整个大病房只有爸爸和我一直留着，无人跑来催我们。幽暗的廊灯下，他躺着，我也躺着；他躺在加上铁护栏的病床上，我躺在房间走道摆的木椅床上。时间和空间，顿时显得富裕和空洞，像被绽开之后又被遗忘的全世界。
　　 深夜醒来，药架瓶中的药水不紧不慢地缓缓滴落，看着张着大嘴拼命喘息睡觉的老人，站在床头前，我的内心挺自责。我枉称孝顺，虽然多次给过钱，买过药，寄过新衣，甚至请吃饭，让老人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回内地。其实，我还是一点不孝顺。这么多年来，我却双眼迷失，从未发现过，爸爸已经这么老，老得这么突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冷酷。在浮动的印象里，爸爸总是给人年轻、有力、急躁的记忆，绝对让我不会想到，到了这一天，他会显出佝偻的老态，喘着粗气，变得走不动路，即使下一个台阶，都需要别人的扶着。
　　 斜对面的角度很好，能全方位地观察到爸爸的全部活动。我很少能这样安静地，睁着大眼，整天整夜地守在爸爸的病床旁，甚至躺在支起的木椅上，能一眼看到他蜷身而睡的样子。。
　　 除了爸爸给我留下的强大印象外，我自己也在永无休止的劳碌与繁忙中，因为上学工作婚姻生活晋升薪水等等琐事，从而忽略爸爸和妈妈他们的事情。有几年，当个小官，有些小权，在众人的吹捧下，变得有些瞧不起爸爸，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都比他强得多。幸好，上天给了我觉悟清醒的机会，让我很快垮台落地，没有继续做无知的狷狂。
　　 有几年，我曾经以强者的心态，甚至是敌对的心理，去看待上天赐给我的这个爸爸。即使在少年时代，我也曾怀疑、抱怨过身为兵团连队农工的爸爸，当然，最后只能在铁一般父子关系的现实前，心有不甘地接纳了他。他对自己长子的严酷，完全是成年式、男性化的重压，甚至用带着很多抑制、苛刻的成份对待我；要知道，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身体上、长相上，甚至说话的尾音表情，都有他很多的遗传因素。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我叫爸爸的男人，似乎是永远强大的象征，是随时有权力有能力能张嘴骂我训斥我，甚至急躁中要发火动手揍我的一个男人。挥锹挖大渠、尘土满身的耕地、淌过深夜的浇水和培埂子，甚至举着扁担与邻居同学的父亲打架拼命的回忆，都永远、深刻而且让人过瘾地充满着力气，他那些爱“作”的性格，都让我对他保留着最后的极其不好的印象。爸爸脾气好的时候不多，不好的时候居多。生气的时候声音巨大，像床头上挂着一个大喇叭，震得我耳根颤抖生疼。不生气时极少理睬我，常把我当成尘土或者空气，绝不会主动上来关心爱护我，拍拍肩膀、摸摸脑袋，甚至温暖地笑笑。上学以后他也一样，极少过问我的学习情况，从不关心我对自己将来的打算是什么，根本不知道我早早爱上文学这种傻透顶的蠢事，要是知道，他准会一怒之下亲手打断过我的腿。
　　 毕业之后就是工作，我干脆选择不回家乡的态度，坚持留在外地。能早早脱离家庭的管束，少担一些管家务顾弟妹的责任，成为我最喜欢的一种生存方式。可惜还是没有逃过，没过一年，我还是接到了爸爸送来的俩个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小学，那一年，我才过18岁。每年节假日，我会找到种种理由不想回连队的家，除了害怕土坯房低矮冰冷杂乱无章的居住环境，更害怕看到一个我叫他爸爸的老男人，怕他继续用他过去的方式冷酷对待我。我知道，爸爸一直对我的去留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既为长子，就得要牺牲掉自己全部的生活，主动站出来替父母分忧，担当起顾家管弟弟妹妹的责任。这是那个年代里，所有社会底层家庭长子长女们的基本生存状态。独自在外地生活期间，再苦再累再难，从不想告诉家人，怕家里人替我担心，其实，我是在刻意回避这个男人的干扰。后来，不得不回家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陪妈妈说话干活。说话时，以妈妈说我听为主；不说话时，就替她干活，我尽力多干些活，她就能少干些活，我多累些，她就多轻松些。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孝顺表现。
　　 在外地工作、成家、有了孩子，就更不愿意回连队了。大多的时候，会用写信、打电话的方式，保持与家人的联系。我会多多少少地告诉爸爸，他的大儿子不断成长，取得了很好的成就。我写的书，发表的文章，甚至获过的奖，都告诉他。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未曾得过他的一句表扬和肯定。春节期间，有过几次能与他呆在一起、和他掏心窝子说话的机会。可是，却被逼着陪他老人家喝烈酒，几碗下去，醉得头晕目眩人仰马翻，满肚子的话都涌到舌头上了。谁知，他说的一句话：你写那些东西有屁用，不如当个科长实惠。就吓得我再也没敢和他勾肩搭背，把自己的想法畅快说出的欲望。我甚至跟着他的观点，否定着自己的选择和追求。这个时代搞学术、艺术的真不如放屁，放声屁还能留个臭味。我写的狗屁文字，济世、启民、益智、救人，又有啥用？真不如在连里当个连长，机关当个科长，自己有权有势吃香喝辣，罩着家人能过好日子，舒舒服服多好！
　　 爸爸很少出过团场，他把团场当成了全世界。所以，他一直都想让我留在团场，当干部，做小官，有小包车开家门口停着，让别人家求人办事送礼，干部们不敢再欺负他，给家人带来更多的直接好处。我没有做到他的设计目标，我的大妹妹做到了。她在团场机关当干部，有些小权势，很多人求爸爸给妹妹说情，让爸爸的脸上添了不少光彩，彻底圆了他一生不受人欺负的伟大梦想。直到前几天，我们几兄妹坐在病房里，说到此事，爸爸还在埋怨我，你要能留在连队，准能当个连长科长，别人肯定会更瞧得起他，我们的家庭会更体面。
　　 我只能哂然一笑。如果，过去我在仰望爸爸，那么，如今我发现自己可以俯视他。爸爸把自己彻底变老的时候，依然没有走出自己狭窄的全世界。他坐在谷底，我站在高坡，俩人之间鸿沟天涯，人近心远，永无平等一说。
　　 黎明前，是大地最安静的时刻。这是过去的几天里，我从未发现的秘密。因为同病房的老人突然去世，我和爸爸都异常紧张，吓得几晚没敢深睡，爸爸怕自己睡着时离开，我怕爸爸真的睡去还不知道。所以，前两天的整个晚上，我几乎是睁着又眼过的长夜。我感受到第一缕阳光的壮丽，大地从睡梦中苏醒的壮观，还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怎样承受艰辛的工作。能从苦难中发现生活的美好，应当是人类的最大收获。
　　 我站起身子，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爸爸还在，只是老了。
　　 看着他，我曾经对他有过的怨恨，他曾经对我的蔑视和不好，诸多涌起的委屈，此时统统散去。我恨不起他来，恨不起睡在梦里才会安静，我叫他爸爸的这个男人。
　　 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抱过的那个男孩，早早就生出苍白的胡须和白发，抱过了自己的孩子，又抱起自己的孙子。
　　 此时，望着爸爸，潸然落泪。原因就这么简单，我始终恨不起自己的爸爸！
　　
　　 二〇一九年七月五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