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二 虎(散文)
老家过去给孩子起名,男孩叫腚,女孩叫曼。一二三四排下去。
二腚虎头虎脑,没文化。有人问:“你兄弟几个?”他寻思半天,反问:“是不是连俺爹?”老队长派活,他环视一周,问队长:“六曼为什么不来?”“她例假。”“例假?”“她来血了。”“我小脚指头被石头碰掉指甲盖,出血更多,我也例假。”……这一类的笑料很多。家乡对不精不痴的人统称二虎,二腚也就被叫做二虎了。
二虎爹闯关东当过胡子。娘是爹用条帚疙瘩包上红布劫持的。带到家乡,日子艰难,是典型贫农。我是返乡知青,出身富农,属狗崽子。应该没共同语言。但我是主劳力。虽有障碍,却离不了我。
我回乡时,二虎十七八岁。想媳妇想得痴狂。不知谁送他一件白衬衣,逢赶集,头上涂油,借钢笔插着,穿上到集上转一圈。见到女孩子,有意“哎嗨”提醒。再不就“哼唱”:“往南看一马平川……”下面词不会了,便胡哼哼……
有个讨饭的女孩,一只眼,他求娘留下。女孩能干活,二虎很中意。
他得意地问我:“你知道她喜欢我什么?”
“能干活。”
“不对。”
“长得帅?”
“不是。”
“家在集上,买东西方便。”
“不是,你一辈子也猜不着。”
“哪是什么?”
“眼眉,她说我眉毛好看。”
没等结婚,临沂的舅舅突然将女儿送来。说这里比他那里条件好。
二虎交桃花运,虽不舍得,但也没法。表妹沾亲,模样俊,是首选。
讨饭的女孩哭着离去。
二虎媳妇与我南方媳妇都是外地人,同病相怜,经常来往。
第二年媳妇生女孩,二虎喜得合不拢嘴,说:“越看越爱看,比画还俊,像电影知星!”
生产队搞副业,要往青岛送柳条包。二虎要与我结伴,说早想看高楼逛栈桥(有栈桥牌香烟)。
离开一亩三分地,二虎两眼一抹黑,全听我的。
到青岛市政府门口。我说:“不远处便是栈桥,我带你去逛。”
他无可奈何:“跑不动了,老远望见就行了。”掏纸卷旱烟,点上,坐台阶上,脱下破力士鞋,黑糊糊的脚丫在冒气,臭气四散。脚底撵起泡。他用手不停地搓,灰卷散落在台阶上,一会便黑糊糊一团。
太阳已落,广场上有人散步,有人扶车架教孩子学车。
二虎吸烟吐雾,呆呆地瞅着,感慨地说:“操他娘,人家孩子积八辈子德,什么活不干,家长陪着玩。咱孩子从小干活,还挨巴掌,真苦了孩子。回家我一定对俺电影知星好点。”路上到饭点脍饼,几粒肉碴不舍得吃,用纸包好带着。
老队长老了,二虎出身好,接了班。一天傍晚,要我去给供销社送猪。送猪只需一晚上,走四十里,可赚两元钱,顶十个劳动日,这等美差落我头上千载难逢。我们四个人赶六十头猪,出村三里,二虎挥鞭把猪惊吓得跑进玉米地,怎么追也追不上,提灯笼全是影子,没等照到早溜了。只好到碾屋守到天亮,才找到。还有一人因开会被叫回去。又有一猪睾丸肿大,只好到附近供销社借小车推去。一群猪交给我与二虎。
路上一声霹雳,震耳欲聋,仿佛将天劈成碎片,疾风暴雨,倾盆而下。
二虎和我被淋得簌簌抖,牙齿直打架。二虎顾不得猪了,将我拉入路旁的瓜棚,紧紧抱我取暖。
雨越下越大,水流哗哗响,冲着瓜翻地翻滚。瓜棚摇摇欲坠,吱嘎作响。
我担心:“不知猪逃哪了?”
他绝望地说:“人都要死了,哪顾猪!真想俺电影知星,呜呜……”
后来,雨过天晴,烈日当空。过路人讲,不远处雷曾打死人。
猪没有丢,只是河水猛涨,赶集的路人帮我们带猪过河。
生死考验,二虎与我愈加近乎,凡事与我商量,经常找我写信。
二虎经常到猪市转悠,曾多次买到半大的猪,回家加料很快送出赚钱。
我妻子羡慕,笑我无能。
我暗赌气,去买只回家。
妻子很高兴,喂了好多花生饼,养得滚瓜溜圆。对谁也没提起,想一鸣惊人。
那天抬粪,故意让二虎到我猪圈看成绩。“给估个价,能送几等?”
他一惊,给了我一拳,说:“好保密呀,竟藏宝货!”
我洋洋得意。
他点烟吸着,瞅了又瞅,突然说:“原来是母猪!”
我一愣,忙说:“不会吧,卖猪人说劁过。”
他哈哈大笑,鄙视地说:“你什么眼神?瞧,奶线都下来了,猪窝开始衔草了,准备一下吧,就要抱猪崽了!”
一席话说得我夫妻目瞪口呆,浑身冰凉。满指望送了猪还清债,给孩子买衣服,这下全泡汤了。
当下小猪不值钱,热望成了泡影。我们不再为猪加精饲料。
没几天,生下七只小猪,个个雪白溜圆,胖得喜人。
我怕丢人,没脸在自己集上卖,求二虎同我一起去赶驿道集。
我俩推着小车,走十多里,到街上卖猪。二虎说他不识秤,我说你秤,我来算。集上人不多,骄阳似火,我们等了半天,也无人问津。
二虎卷烟一支又一支,眼巴巴瞅着过往的行人。眼看天晌,终于有人搭讪。
我连忙介绍,希望做成生意。
那人瞅了半天,说:“三块钱一只,怎么样?”
我说:“太便宜了,连饲料费也不够。”
那人说:“那就算了。”说着要走。
二虎忙拉住他:“再加点,喂猪不容易。”
那人说:“已不少了,行就办,不行我还有事。”
二虎看了看我,我横下心……
卖掉六只。还有一只给两元八。我嫌价低,留着自己养。
二虎热心忙碌一天,水也没喝一口。
老母猪劁了,肉不值钱,卖了三十多元。
这事在村里成了笑话,二虎最起劲:“知识分子,有文化,不及我不识字大老粗。我喂猪赚钱,他赔钱。母猪身价高了,他把母猪劁了。他小猪三元一只,我小猪每斤卖三四元,一斤抵他一只猪还多……”
听说沙河集换大米。沙河在县西边,靠海种植水稻。一斤二两玉米可换一斤大米。我们几个人结伴,装上一袋子玉米,借车子绑好去换。
回来路上,二虎卷着烟瞅了瞅说:“你去时装袋子同我差不多,怎么大米比我少?”
我说:“不会吧?”我说给他听,如何秤,如何算的。
他吐着烟圈说:“笨人也听出,你算的不对。”
我一想,突然明白,我用笔在地上划,把5看成3了。少算了两元钱。懊恼不迭。
二虎嘲笑:“吃屎分子,插着钢笔看上去真有学问,还不如文盲。我不会算,一直问算的人,不对吧?算的人又算,说对的。我又问,我总觉得少了点,算的人一笔一笔地说给我听。说,不信,你再算。我说,我不算了,信你,结账吧!你自认为聪明,钱送人还要笑你庄户孙,来回两百多里,白耽误功夫!”
我自觉清高,却吃亏不少。二虎会生活,掩饰不足,发挥特长,过得有滋有味。丢人事成了二虎把柄。经常当众抖落。我斯文扫地,逐渐习以为常。
一九七九年知青返城,我离开了家乡。但二虎的影子却时常缠绕在心头。
退休以后,我学习上网,勾起写作欲望。故乡的经历不断涌上心头。许多故事都有二虎的影子,二虎成主人公。
我经常回老家,虽然亲属都在外边,也无直系亲戚。但生活十八年的乡亲成了我的牵挂。
乡亲们富了,住上瓦房,楼房。笑容溢在脸上。
二虎建起新房,壮了,黑了,胡子拉碴的,牙黝黑,衣着随便,更显苍老。但精神焕发,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2002年,我在那住半年多,同乡亲们在一起,无所不谈,感到真舒畅。
二虎总是忙忙碌碌,说不上几句,便脱身。问他忙什么?他说:“公家人到时退休,不干也有钱。我圈里几十头猪、五六头牛等我喂。不干咋行?”
有次我到邻村,他推一车饲料赶上来。
问他:“生活怎么样?”
他说:“过去做梦也想不到,如今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不缺。”
乡亲们说:“二虎千金嫁到西海以后,女婿开店,小日子过得挺好。农忙时,一个电话,女儿、女婿带着烟酒、鱼、虾、大蟹子开车回来,大家很快将庄稼收拾到家,恣得二虎走路都晃悠!”
“二虎要发了!”
做过木匠的大哥说:“他是温饱型的,天生勤劳命,别人都发他也发不起来。”
“那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戴有色眼镜看扁他了。”
“发要有头脑,有文化,要懂科学,不是靠出死力蛮干能实现的。”
“哦。大哥分析得有道理。二虎也只能这样了,实干精神可嘉。”
那几年,我不断回乡。二虎经常碰面,总是忙碌不停,说几句便离开。从没见到他孩子。
他媳妇头发苍白,镌刻着岁月的沧桑,成地道的山村老太婆。上平房晒粮食,不小心摔下来,跌伤了腰。腰弓着,像弯虾。
前几年,他领我到他的饲养屋,让我看他的猪,他建了许多圈,有将出圈的肥猪,也有半大的,还有小猪。他掐着烟一露面,猪都朝他看。他摸摸这个,又抓抓那个。有的摇摆身子,有的就地躺下,有的围着他哼哼叫……他满含激情,像夸孩子一样对我介绍各自特点,习性,说得津津有味。还要我为他的猪拍照片。说:“又有十几头要出圈了!”又拉我看他的牛……
前年我回家上坟,走得匆忙,没有去看他。听说他女婿到海里洗澡淹死了,二虎闻讯号啕大哭,几天都没精神。
两年没有回乡。前天,济南的好友告我噩耗:“二虎死了。”
我惊讶,难过,感到突然,心里很不是味。二虎的影子一直在脑海盘旋。我不明白,勤劳的二虎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在家乡十八年,二虎与我天天相处,有时我不买账,也有争吵。但他转身便忘,从没给我小鞋穿。
生活是熔炉,日久见真情。虽然我出身不好,曾受到不公平的冷眼歧视,但在共同劳动中,乡亲们的关怀体贴,帮助和友谊,终生难忘。年纪大的,大都作古。一样大的,也不多了。只要能动,还想回去看看农村的变化,听听乡亲们欢笑,翻腾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觉得自己仍是家乡人,比出国旅游都有意义。
可惜,好友二虎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