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西施树之死(小说)
南国有一个偏僻的山村,那儿有一棵红豆树,年逾百岁,习称相思树,因为谐音的缘故,当地人讹称之为“西施树”。
这棵树的确美丽,春来黄花生香,百鸟和鸣;夏至枝叶繁盛,荫凉消暑;秋来红豆铺地,喜兆丰收;冬至玉枝摇月,增色乡夜。又因为它位于后山与村落之间,集灵气于一身,所以历来被敬奉为风水树。
五十年代,村子诞生一男婴,取名陈佑贝。十二三岁时,陈佑贝长得温文尔雅,正直善良,忽一日疟疾突发,高烧不止。家人多次为他奔走求医,但所有医生都说他活不成了,家人悲痛之下却只能带他回家,留在病床上,准备做后事。夜里,佑贝在梦中迷迷糊糊的,突然感到一束强光穿透了屋顶的瓦片,一直照射到他身躯上面,他的魂魄突然飘了起来,随着白光升起,就像要飞天一样。魂魄飞了三尺高,佑贝又察觉有一个庞然大物从屋背一直延申到屋顶上方,把那道强光遮住了,佑贝便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降返了躯体。恍惚间,佑贝似乎听到有两人交谈。一个庄严的声音发怒说:“这个人寿命已尽,天神命我前来引回天界,区区地神岂能阻止!”一个清灵的声音回答说:“这村子的气数日渐衰竭,但这个孩子持有善心,或许能对改善村子的气数有所帮助,希望上苍再赐他四十年寿命!”一会儿,又听见庄严的声音说:“现在批准了他再活四十年,寿期一过,希望你不要再阻挠,否则你自身不保!”说完,佑贝顿时感到白光消失的干干净净,同时,他也失去了知觉。次日,佑贝苏醒过来,被褥已经被汗水湿透,奇臭无比,但一身的病症也全部消失了。邻里众人一起来探访,对佑贝的病突然痊愈感到无比惊奇。佑贝想起梦里的事情,想要开口告诉他们,突然有个清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要说!这些都是顽愚的人,他们哪有福分听到神界的事情?如果告诉他们,只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而已!”佑贝听后心中大惊,他才明白昨晚梦见的东一切都是真的,他在内心暗问:“你是哪里的神灵?为什么要救我呢?”清灵的声音说:“没别的原因,只是敬重你的正直善良,希望你能有始有终!”说完,清灵的声音就消失了,佑贝暗暗追问数次,都没有回应,只能作罢。
几年过去后,佑贝长成了雄壮的青年,一夜,梦里突然听到清灵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凡间的身躯被邪气入侵,开始生病了。幸运的是,有尖嘴、大眼两位良医来帮我治疗,病情有所好转。但明天会有多事的人来打扰他们,希望你能帮帮忙,出面阻止!”佑贝不知道这指示的是什么,急忙追问,但清灵的声音又不再回应。次日,佑贝听见村里有小孩子嬉笑吵闹往西施树跑去,佑贝很好奇,于是随着他们走去看看。只见有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攀爬在西施树上,他们轮流用手捣着树洞,好像要抓什么似的。不一会,两个少年各自从树洞中拽出一只鸟,一只嘴很尖,是啄木鸟,另一只眼睛很大,是猫头鹰。两只鸟受到惊吓,都在奋力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下面的小孩子看见了,更加活蹦乱跳的呼叫。看见这样的情景,佑贝心里想:“昨晚梦里听到的尖嘴、大眼两位良医难道就是眼前这两只鸟吗?之前救了我性命的地神难道就是这棵西施树吗?现在这棵大树开始出现树洞,蛇鼠虫蚁等泛滥成灾害,恐怕就是所说的邪气入侵了,而这两只鸟又刚好可以治理这些的……”一番细想之下,佑贝更加确信救他的地神就是眼前这棵西施树,于是他气愤地冲向前去,责令两个少年释放那两只鸟。两个少年不肯听从,直到佑贝要动手打人,他们才放了那两只鸟。
次年,佑贝当选区大队长,为各地工程建设而奔走在外,西施树的两只鸟就没人看管了。
又过去了几年,腐败的气息也日渐浓郁,官场变得黑暗,阿谀奉承的人得到了提拔,投机取巧的人有权有势。这个地方,只有佑贝刚正不阿,不随波逐流,但终究被那些腐败分子排挤,被贬职到那些清闲的位置,无所作为。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劝他变通一些,但佑贝生气说:“以前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我陈佑贝难道会为了大富大贵而变得不仁不义吗?”不久后,佑贝辞职回到村子去了。
回到村子,看到西施树的枝叶变得衰败,佑贝又惊又悲,他凄然站在树下,久久没有作声。他看到,树干上的那个树洞由当初的两个拳头的大小一只胳膊那么深,变成了现在锅盖那么宽阔六七米那么深,简直是扩大直通到了根部!而在根部位置又产生一个窟窿,开口向西北方向,冬风一吹,冰冷的寒气由下往上窜,直至从上面的树洞冲出,产生呜呜呜呜的声音,就像在哭诉一样,随着冷风呼啸不绝哀鸣……佑贝上前抱住西施树失声痛哭,痛骂那些无耻作恶的小人,也痛骂这世道的苍凉。第二天,佑贝向村民追问事情原因,得知又是那两个少年的所作所为,只不过现在两人已经长大成壮实的青年,外号叫黑熊和黑狗。佑贝不便动粗,只好生气地骂他们:“西施树是我们村的风水树,已经保佑我们祖辈一百多年,现在你们居然为了一时贪玩,致使西施树破落成这个样子,你们说这是怎样的罪孽?”当时,佑贝摆出了区大队长的威严,使得两人不敢反驳,一直忍气吞声。佑贝还想严重处罚这两人,但事情也过去了那么久,很多邻里又说他们两个当年属于‘年少无知’,不应过多怪罪,佑贝这才放过了他们。
又过了一年,佑贝当选为村长,恰好遇到‘山林分管到户’的上级指示,本想召开村民大会尽快落实的。但是,由于六月农忙,很多村民忙于收割、耕种,没有时间去细致分管山林,所以一起商定年后再作讨论。当时,黑熊黑狗两人为填赌债急需用钱,想快点分到自己的一份山林进行松脂开采,获取收益。佑贝只好到处去征求村民意见,说服他们同意现在进行山林的暂时分配和管理,统一在过年以后再征回集体,再进行细分。很快,这个应急举措等到了落实。因为佑贝不急用钱,所以山林暂时分配最少,而黑熊黑狗则暂时分得最多。年末,忽然有一个商人来到此地收购木材,暗地里与佑贝见了面,商讨私伐山林两两分账的赚钱方式。但佑贝光明磊落,讨厌这种唯利是图的行为,并顾全全村长远的利益,拒绝了他。商人转而去诱惑黑熊黑狗两人,这两人见利忘义,恶从胆生,计从心起。一方面,两人分到了大红利,再拿出小红利让村中各户有甜头吃,使各户同意;另一方面,两人暗中谣传佑贝把村长的权力私用,计划独吞山林的所有木材收益,通知各户一起孤立佑贝。这条奸计一旦实行,所有村民都被眼前利益冲昏了头脑,私自开伐山林这件事就没有人去告诉佑贝了。半个多月过去后,佑贝才开始察觉村子的山林被人偷偷开伐。在大车运载木材出山路的时候,佑贝在途中设置障碍拦截,向商人讨要说法。商人取出各村民的同意书和收款证明,佑贝经过一番查看,居然惊若木鸡,商人便大笑着走了。佑贝急忙召开村民大会,各户面面相觑,最终指出是黑熊黑狗两人牵的头。黑熊黑狗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他们心里早有谋划,因而一起反诘问:“在开展私伐之前,商人曾经到过村长家里,是不是?”佑贝承认了。“商人曾经也和村长商讨过私伐,所得的利益你们两两分账,是不是?”佑贝承认商人的确这么跟他说过,但他并没有答应。黑熊黑狗一致追问:“你没有答应,是因为胃口太大,价格谈不合罢了。如果商人开价够高,你一定会和他一起私吞山林的,是不是?”佑贝勃然大怒,痛骂他们的说话太难听,极力否认。黑熊黑狗则极力坐实他这项‘莫须有’的罪名,甚至不惜与他对面起誓。正当村民不知道他们谁是谁非的时候,商人突然来给黑熊黑狗作证,佑贝终究被这蛇鼠一窝的三人泼了一身脏水。这等天大的冤屈,试问让这么正直善良的人怎么承受呢?佑贝居然一夜白头,憋着一股冤气不停地在乡镇、县城等地来回奔走,却始终未得伸张。眼下私伐情况越来越严重,佑贝只好暂搁冤案,用村长的权力极力阻止,又以山林未真实分管到户依旧归属集体的缘由讨要已伐部分的大份额红利,否则私伐山林这件事一定会向上面政府揭发。私伐山林这种犯罪行为会牵涉到每个村民,商人认为佑贝始终会投鼠忌器不敢揭发,但佑贝已默默写好了案情经过的书面文件,随时能把事情捅出去。商人知道后十分头疼,只好煽动村民一个个向佑贝求情,但佑贝都严词拒绝了。不久后,私伐山林一事终于停下来了,但村中大半山林已遭砍伐一空。佑贝将所得红利用来断买邻村一片十亩大的山林,然后划到了村子名下。他还把这个行为告诉了村民,但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所有人都骂他冷血无情,表里不一,贪得无厌。过完年后,佑贝召集村民大会再商议山林重新细分这件事,结果只有他自己一票赞成,其他人都顽固地坚持去年暂时分配的结果。事实上,所有村民宁愿便宜黑熊黑狗两人,也不希望看到佑贝得利,可见他们憎恨之深。
换届后二十余年里,佑贝再无村长之职,村长职务均由黑熊黑狗轮流担任。二十年间,村里的山林砍伐得只剩下后山这块,如果没有佑贝的以死相抗,恐怕早已保不住。二十年间,村民们把佑贝侵占公家财产又阻碍村子经济发展的说法传给了下一代。二十年间,村里所有人都盖起了洋房,只有佑贝一家还住着贫寒的瓦房。二十年间,佑贝家中产生的生老病死无人问津。二十年间,村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蚕食佑贝家少的可怜的农田、山林。二十年间,村子过去的山清水秀已荡然无存,村前的河流已濒临枯竭。二十年间,一个孤独的身影如同冤魂一般时时徘徊在老秃的西施树下哀怨低吟,悄然落泪。
“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佑贝一次次这样质问自己。
二十多年来,佑贝的棱角差不多被生活磨光了。佑贝想起那一块从邻村断买回来的山林,现在已经长的郁郁葱葱,他知道那是唯一能让村民们“宽恕”他的筹码。于是,他竹杖芒鞋前往一看,没想到有邻村的人居然在那采松脂!佑贝想当场与他们理论,讨回公道,但这样似乎不够“慎重”!他便回村,一一告知村民,要他们想一下办法,把属于村子的公共财产夺回来。却又没想到,第二天,村民们把事情告知了邻村村民,然后所有人都耻笑佑贝年青时贪自己村的财产,老来又想贪邻村的财产!佑贝忧愤成疾,终于倒下了。
佑贝一病,不能再起床,拖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没人守护的后山遭到了严重砍伐。
夜晚,像四十年前一样宁静,佑贝梦到一束白光穿透了屋瓦照射到身上,魂魄又次游离飘升,一个庞大的身影再次挡住了强光,他的魂魄又重新返回躯体上。霎时,佑贝再次听到那个庄严的声音怒斥:“对于此人,天神已经破例让他多活了四十年!但他又能改变些什么?你又能改变些什么?世间自有存亡法则,卑微的地神,如果你再次干预凡人的生死,你将卷入万劫不复之地!”佑贝听此,拼命想说自己已不想活了,让西施树不要再救他,但他怎么张嘴都开不了声。这时,西施树清灵的声音响起:“四十年来没能感化冥顽,气数衰竭至此,小神也无话可说!但纵使万劫不复,小神愿受天谴以保此人性命!”良久,庄严的声音回复说:“为一介凡人断送前程而沦入无间道中,当真值得?”“他自始至终坚守着正直善良,相信是不会被凡间的腐臭染污的!恳请天神再给他一点时间,才不枉他此趟在凡间的修行!”“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就遂你所愿罢!”白光彻底消失后,佑贝才大声喊了出来:“别再浪费仙力来救我了!求求你就这么让我死了吧!”过了许久,西施树才对他说:“听着,佑贝,在这块土地上能有你这样的子民我很欣慰。记住,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离开村子!我最后的元气将交到你手上,好好守护它吧……”说完,清灵的声音永恒消失了,佑贝只感到右手掌心一团火热!
“不要走!西施树你不能死啊!”
佑贝一挣扎,便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居然又一次神奇病愈了!他记得梦里的一切,他摊开右手,上面多了一颗闪烁着光泽的红豆!
倾盆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突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了那株奄奄一息的西施树上。树干瞬间吡卜吡卜地着火,雨浇不熄,很快,整棵西施树被熊熊火焰所吞噬。
佑贝赶到的时候,西施树已经烧成了灰烬,他跑上前,捧起炙热的灰烬嚎啕大哭。
次日,佑贝一家冒着大雨离开了村子。又次日,佑贝忽然从早间新闻里看到,刚离开的村子居然一夜之间被一场史无前例的泥石流所冲毁、淹埋,在住的所有村民全部罹难,无一幸免!
后来,佑贝一家在他乡落户定居,西施树留下的最后一颗红豆也在他乡的泥土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