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西边长长的松粑岭下，散落着五六个小村庄，一条乡间公路，像一根挂果的南瓜藤，由南向北将几个小村串起，然后拐上松岭桥，与县道对接。
　　 松岭桥头与县道间，有一块巴掌大的平地，地上搭有一个竹凉棚，凉棚由老扁和老歪共同出资出力搭建。十多年前，俩人当时商议搭建竹凉棚时，都怀着服务乡邻的创业梦。
　　 凉棚高不足三米，里面半人高的竹栅栏将凉棚一分为二，老扁和老歪各据一边，老扁卖肉，老歪剃头，俩人临路摆摊，生意也还过得去，顾客当然是行走在公路上的四乡八邻。
　　 老扁和老歪做买卖是邻居，住处也是邻居。老扁的后院和老歪的前院隔堵高高的土墙，只不过年久墙坏，老扁墙上长满野草，西北角还长出老大一蓬芭茅。老歪这边没草，收拾的干净，靠近土墙栽了一排木槿，木槿修剪整齐，上面可以晒被子或衣服。
　　 老扁年四十，家中原本也有个老婆和孩子。以前老扁都是凌晨四点起床，磨刀并摆弄场合，老婆火凤在灶头烧水。水快开了时，力大无穷的老扁，先从猪囚里抓位猪耳朵，然后往外拽猪出囚，火凤在猪屁股后面揪着尾巴推。接着老扁左手搂抓住猪前肋，一屁股坐在结实的骑凳上，右手持着明晃晃的尖刀捅进猪喉，火凤倚着大树，紧勒住捆绑猪后蹄的绳索。
　　 等到五点半，老扁将开膛料理好的猪肉运到凉棚，摆好刀秤，等着乡民靠摊挑肉。晌午一过，老扁的猪肉也卖得差不多，他便收摊回家吃饭。下午老扁再出门，走家串户游走乡间，寻猪调猪回家，老扁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
　　 老扁卖肉，不私订肉价，都是咬着县城来，县城的肉价上涨他也涨，县城的肉跌他也跌。
　　 半年以前，老婆火凤同老扁大吵一架，火凤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老扁后来去接过几次，去年过年的时候也接过，但终究是没把老婆孩子接回来，老扁现在基本上是个光棍。一个人没法勾猪，好在邻居老歪人好，掐准时间，不用老扁喊，老歪自动前来帮忙。老扁有时图省事，也去县城贩肉来卖，但利润少了。
　　 老歪年过五旬，是个名副其实的歪头残疾人。家中还有个女老伴，可怜是个哑巴，只能在家煮饭洗衣服，侍弄菜园子。
　　 老歪剃头，家当较多，自然较挤。靠边一溜摆着剃头的转椅、长凳、条桌、烧水的煤炉和水壶，将半个凉棚塞满。
　　 老歪的剃头转椅，看样子有些年头，是老扁从县城里帮老歪弄来的。椅面以下虽然锈迹斑斑，但上门来剃头的乡里乡亲都不嫌弃，进凉棚便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打个招呼，然后躺在靠背上任由老歪摆布。老歪剃头很细致认真，推剪整齐，刮面不漏汗毛，挖耳朵剪鼻毛一样不少，把人整理得舒舒服服。客人的舒泰，不仅止在剃头时的享受，还在于价格的优惠。因为老歪剃头，大人三块，小孩一块五，价格五年没变。
　　 清明一过，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松岭桥上走来一个挑担子的中年人，竹扁担两头各吊着一个扁扁的竹笼，前面扁笼里有四个毛绒绒的小鸭子，后头笼里只有空气。
　　 老板，买鸭子么，正宗南昌麻花鸭，见钱就卖！
　　 见钱就卖，莫说我骂你，以为你是鄱阳湖个卵哦，没把门的乱射！老扁瞟了一眼卖鸭人。
　　 说正话，么价钱，合适就买一对。老歪放下手中的活计也接上话头。
　　 挑剩的落脚货，肯定要便宜卖。老扁头也没抬，随口又嚼一句。
　　 嘿嘿，老哥是个风趣人！我的鸭子个赛个得，活蹦乱跳，都有半斤一只，哪里存在是挑剩的。你若要，五十块钱全给你。
　　 我要不了那么多，买两个吧。老扁，你那个后院那么空旷旷的，可以养两个啊。早晨杀完猪，鸭子可以吃些掉在地上的肉屑，省得院内成天一股膻味。
　　 最后的落脚货，十块钱一个，我就得两个只。我预先申明，公的不要，我只挑两个母鸭。老扁走上前挑鸭。
　　 自此，老扁清早起来勾猪，放血剃毛开膛，鸭子就在脚下转，老扁就时不时的丢一块血口，或者是肉皮碎骨等杂碎给鸭吃。上午老扁去凉棚里卖肉，鸭子便在后院关上半天。
　　 到了中午饭点过后，老扁回家做饭，自己吃些再匀点给鸭子吃。下午老扁多半出门上户调猪，没猪调就窝在人家店里打牌，玩到半夜才回，鸭子有一餐没一餐，成天在后院嘎嘎乱叫，碰上老扁在家，被鸭子吵烦了，便去冰箱割点肉皮或者猪奶脯肉扔给鸭子。
　　 老歪家里只有前院，己在南边隔开一角，养了几只鸡。老歪早就想鸭子，家里养个鸭子，热闹些，也好给老婆子解解闷。
　　 老歪养鸭子很上心，嘱咐老婆子，米饭、大米堆着鸭子吃。家里有一个以前洗澡的木盆，现在闲置了，老歪在盆里续上水，放在院角让鸭子戏水。自己还在空闲时去田野挖蚯蚓，流水沟摸螺蛳带回家，用锤子砸破螺蛳壳给鸭子吃。老歪的两个鸭子长势喜人，一个半月，便开始下蛋。
　　 这天傍晚，老扁从外面购猪回来，没看见鸭子，四处找遍了，还是不见，老扁心想，难道鸭子飞啦？还是被人偷走了！
　　 这时，老歪在对面院子喊老扁，你鸭子跑到我院子里来喽，正在和我鸭子抢食吃。
　　 这傻瓜鸭子，在我这天天吃肉，还跑别人家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哈。老扁嘻哈着从土墙那边接过老歪递过来的鸭子调侃着。
　　 老扁啊，还是去将火凤从娘家接回来，低个头，多说些好话软话，家里没个女人怎么成啊，哪天我陪你同去都行。再者你养鸭子也要用点心，别有空就去打牌，把人都打懒散了。养鸭子和养小孩差不多，多给鸭子预备点吃的，鸭子喜欢吃蚯蚓螺蛳，有空时弄一点。院里要放水，让鸭子洗澡。鸭子是有回报的，眼看就到下蛋季了。
　　 好勒好勒！老扁接过鸭子，转身便给鸭头拍一巴掌：扁嘴家伙，我每天给肉你吃，待你这么好，怎么还跑到人家去，身在福中不知福哈。
　　 但鸭子也许是跑顺了脚，还是三天两头往老歪家里跑。老扁后来从那芭茅蓬底下，发现鸭子偷渡老歪家的通道，老扁便用砖头将通道堵死，鸭子才消停下来。
　　 这一天老扁又去了火凤娘家，火凤还是没接回来，反而被火凤的爹训斥了一顿，心里便窝了一肚子的气。到家也没注意鸭子，喝了几口闷酒，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老扁勾好猪，倒好一大盆滚烫的热水，正准备剃猪毛，老歪在土墙外喊老扁：你鸭子在我家下蛋了。
　　 老扁从老歪手里接过鸭蛋和鸭子，心里还积郁着昨天的怨气。我这是怎么啦？老婆跑了，连养个鸭子都跑别人家去留宿过夜下蛋，我就这么没人缘！奶奶的，我成天给肉你吃，待你这么好，你也象女人一样，背叛我，还往别人家里跑，这不是笑话我吗？我叫你跑！老扁越想越气，随手将两个鸭子往地上一甩。没想到有一个鸭子一下扑进滚烫的水盆中，溅起的水花像绽放的喷泉，鸭子嘎——的一声，还没来得及怎么扑腾，便没了声息。另一只鸭子吓得嘎嘎叫，躲进了芭茅丛，半天也不见出来。
　　 墙外的老歪目睹这一切，直摇头，叹着气回了屋。
　　 老扁家的鸭子，自从剩下一个，没了伴，任凭老扁甩多少肉给它吃，还是成天地嘎嘎叫。
　　 老扁的烦心事还不只是鸭子，现在农村人口越来越少，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买肉的少了，老扁的猪肉越发难卖。前几年，一、两天能卖一头猪肉，现在一个礼拜也难得卖出一头猪。肉越是卖不出去，人家还越挑剔猪肉不新鲜，跑别的地方去买，老扁的生意便越发差了。
　　 农村人口再少，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的头还是要剃。虽说物价逐年上涨，但老歪剃头多年不涨价，乡里乡亲都念旧情，老歪的生意照样红火。
　　 由于鸭子和鸡天天下蛋，老歪夫妻吃不完，便将攒下的蛋，带到凉棚里，放在烧剃头水的炉子上煮起茶叶蛋，五毛一个。村民知道老歪的茶叶蛋是自己家养，早晨送孩子去县道边的学校上学，都会顺手买两个塞在孩子手中。老歪的茶叶蛋便供不应求，自然，老歪又多了一条生财之道。
　　 老扁的肉摊终是摆不下去，决定撤离凉棚，外出打工。
　　 老扁背起行囊的前夕，忘却了老歪的建议：将鸭子寄养在老歪家，到年底领蛋，或者将鸭子卖给老歪。只因老扁没禁住馋瘾，同上回开水烫死的鸭子一样，做成一道美味的铁板烤鸭，对着一瓶陶里流霞酒，美美地打了一次牙祭。
　　 次日清晨，老扁锁好大门，拎包过松岭桥去县道搭车去县城。老歪从凉棚里追出来，塞给老扁是几个茶叶蛋，让他路上当干粮。
　　 老扁腆红着脸，拎起老歪强塞在怀里的蛋袋，慢步回望松岭桥，内心恍然觉得自己这不是要去县城，而是败走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