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如梦令(小说)
1943年,张冬梅14岁,是云楼村的一名小小的人儿。
其时的的云楼村,尚属于中共晋察冀二分区东忻县。云楼村外东部的一条便道曲曲弯弯通向外面世界,向北里许,即是通衢十字交口,往东蜿蜒即是晋察冀二分区控制的东忻县;向西直达日军盘据的忻城;曲向西北则为八路军晋绥二分区覆盖之地。敌我犬牙相错运动往复皆可依此为依托,所以这条便道实可谓马路或公路,但因多处为灌木荆棘杂草所侵蚀,所以显得很小很窄,尤其是近属楼村这一段,人走在路上,仿佛身上裹了说不清的小气。
张冬梅记得,那一日向晚,日头已斜照,但感觉依然出奇的闷。她是在一只蛐蛐的奇异鸣叫诱惑导引下,走上这条“小气”的马路,然而却遭遇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大气”,这“大气”的深刻,让她几十年来一直苦苦地痛,苦苦地寻觅。
她记得,几乎是在她擒拿到那一只诱惑于她的蛐蛐一瞬间,轰鸣的枪声就响了,爆炸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心仿佛要跳出来,灵魂似要出窍……不由自主的她慌慌地找灌木丛藏起来,枪声渐渐平息,却禁不住探着脑袋往外望,这一望却更让她肉跳心惊。前方不到里许,到处都是鬼子黑黝黝的钢盔和白晃晃的刺刀,黑压压的鬼子围上去,又散开来,似乎抓住了几个人。
沉重的皮鞋响,清晰的谩骂声…一大群鬼子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是八路,土黄色的军装军帽,总共八个,两个好像负了伤,被鬼子拖着走。
“畜生!强盗……”
谩骂声越来越近,听声音,居然有女的。张冬梅的心一下子绷的很紧,她把眼睛瞪得老大,看清了,是两个鬼子架着一个受伤的女兵走过来,这个女八路大约二十三四岁吧,左肩受了伤,胸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满脸是血,嘴里还不停地谩骂着“畜生!”。鬼子好像被激怒了,他们停了下来。一个鬼子军官猛地一把撕开了这个女八路的军装,然后“飕”地抽出战刀,只见刀光一闪,血花四溅,女八路“啊”地一声惨叫,洁白的胸口出现一个圆圆的血窟窿,又一刀劈下,女八路的另半个肩膀都被劈了下来。
张冬梅从未见过这地狱般的场景,她浑身发软,两眼发黑刹那一切都看不见。
醒来时,四周漆黑无际,似感有人在侧,她头皮发炸,慌慌欲逃,却被那个人紧紧地一抱:“小妹妹,别怕…”声音很小却清晰传到耳里,还是个女的。
她终于知道,这是一名八路姐姐。这位八路姐姐不能动,她的腿部挂了彩,她是在鬼子第一排扫射中负伤的,摆脱掉那几颗罪恶的子弹,这位姐姐一下子滚到了路旁水沟里茂密灌木丛中,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张冬梅不知道,这位八路姐姐是如何发现她,又如何挪到自己身边来?但姐姐的声音告诉她,姐姐实在伤的不轻。张冬梅一咬牙,说不清那来的力气,一下子把姐姐背了起来,晃了晃,感觉还行,就没再多想,一口气把姐姐背回了自己的家。这一回,连她自己也被感动了,真的是,难以置信,这实在是,实在是有生以来自己也说不清的奇迹!
姐姐右腿中了三弹,血肉模糊,伤口一直在滴血……姐姐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硬是忍着不叫疼,姐姐的坚强,不同凡响。
张冬梅变得一下子有了主意,她镇定的就像一个大人,在仔细锁定姐姐右腿的伤口后,用双手用力挤压,使劲使劲再使劲,吃奶的劲都使上了,一颗,两颗,最后一颗却再也挤不动了。她记得,后来是,她要姐姐嘴里咬一块白布,忍着痛,自己猛俯首用牙紧紧咬住了弹头,提气、着力,子弹被顺势缓缓地拔出,却有一股腥咸的东西涌入了喉部,然后翻江倒海,天旋地转……
她救了一个八路姐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好长时间,心中都涌动着说不出得高兴,说不清得欢喜,仿佛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她记得,这个八路姐姐眼睛特漂亮,像黑葡萄似的,汪着许多水,让人永远永远难以忘记。
姐姐咋就那么勇敢坚强呢?还长得那么美,但姐姐却久久盯着她说:“小妹妹,你真美!真了不起!”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一直红下去。
“我叫金秋云,18岁,1926年8月15生。你呢?”
“我叫张冬梅,14岁,1930年12月8日生。”
“姐——姐!”
“妹妹!”
那几天,张冬梅细细地陪侍秋云姐养伤,秋云姐则给她讲好多故事,讲鬼子的残暴,讲战士的勇敢,讲国仇家仇,讲个人血泪与民族大义,讲同野蛮的日本鬼子血战到底的英雄气节。
她问秋云姐,为什么会那么地坚强。
“是鬼子残暴,逼我们每一个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勇敢坚强的!你不坚强,没有人替你勇敢!想想看,我们不坚强能行吗?事实上,只要我们每个中国人都坚强,鬼子的尾巴就长不了,我们的国家就会好。”
秋云姐的话掷地有声,张冬梅听得入神,她把每一句话都牢牢铭在心中,如珍存秋云姐的脸庞口音一样,封存得一样好。
她们交换着美丽,交换着温暖,也交换着美好的期望和梦想,时日虽短,但她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很亲很近,很近很亲。
奇特的遭遇,短暂的相逢,匆匆的别离。
秋云姐要归队,无须说再见,她们都坚信,很快就会重逢。
她们俩紧紧抱在一起,很久。那一刻,金秋云拥有了张冬梅,张冬梅储藏了金秋云。
那一天,是1943年7月18日。
后来,张冬梅就常常在村口守望,知道有一天,她的秋云姐定会悄然降临,那应该是一定的。
东忻县委郝性怡大哥,武委会赵淑芳大姐,都曾给她带来了零零碎碎的慰藉消息,她的秋云姐或许一切安好,但后来就有人说金秋云去了忻崞支队,又有人说转调晋察冀四分区,还有人说……张冬梅的心有点乱,但却愈加思念。
狼烟烽火的日子终归是不平静的,驻忻鬼子真野联队不停地扫荡,郝性怡大哥牺牲了,赵淑芳大姐也被鬼子杀害了,二区播明破袭战,牛道领遭遇战,温明、常秀生大哥,玉莲姐姐那么多熟悉的人都没了,她期待中的世界一落千丈,她的秋云姐到底在哪儿呢?
岁月却依然在不紧不慢的苍凉中挺进,张冬梅参加了武委会,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逐渐变得成熟稳重。她参加了白家山、肖家山战斗,不止一次地受到了上级嘉奖。但她还是一刻也不能忘怀那个熟悉而又遥远得的亲亲的面庞。
在夜晚,她的泪水会无声地夺眶而出,然后轻轻入梦。在梦中,却常常是一片诡异的灰色天空,以及几缕无声无息游弋的洁白云朵,那对比是如此的鲜明,每一次都将她的心刺得生疼生疼。
滚烫的泪水与热切的希望同时浸泡。
1948年胜利的那一天,张冬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本地的烈士祭园苦苦寻觅,她找啊找,找啊找,直到向晚黄昏。
人常说,一抔黄土,是一条无渡的鸿沟。她的秋云姐,真的在里面吗?
张冬梅打听过多人,有的故事有记忆,有情节,有的故事连记忆都没有。
或许是,她的秋云姐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如果是,又怎么会,怎么会不给她一点信息?又不是敌伪时期?
不!秋云姐的心,张冬梅是知道的很。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的秋云姐一定是在秋风中或白雪下,在寂寞的山丘或旷野,寂寞如一缕轻烟或一缕秋风?她不敢想像……
1952年到1953年间,张冬梅几番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地去东北、下广东,找二区老干部张雪轩、郑伯周探寻金秋云情况,未果。
1960年春节,她在家中摆放了金秋云的牌位,慎重地上供、点香,临了那一刻,又急慌慌地撤下来……那么美丽的秋云姐,怎么可能去了另一个世界呢?
再后,逢年过节,或上供,或远眺,临末,必是叩三个响头,喃喃一句话:“秋云姐,你好吗?”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她们之间,注定有着不可企及的空旷,如忘川之水,汹涌混杂,生生截断了心心相印的去路来途。
不停地忐忑,不停地回忆,不停地思念,跌跌撞撞地让岁月无限延伸,内心深处的煎熬与期待,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张冬梅——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寻觅多久,期待多久。
公元2016年春节,张冬梅对自己重孙子说,有个人叫金秋云,曾是一个坚强的、了不起的女八路,若活着,该是有91岁高龄了。
只是,一代又一代阳光下的小人儿,怎么能解得开那一片烽火岁月里打下的心结?
张冬梅想,在继往开来的岁月中,很多故事都会变得如轻烟一般缥缈,但有的轻烟,会热热地,定定地缠绕你一生,令你心魂梦萦。比如,她的秋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