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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轻轻地关上门(散文)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35发表时间:2019-07-07 11:22:04

在一个城市里,三个月之内,妻子搬了两次家,都是嫌房租太贵。哪里有更廉价的房租就搬到哪里,搬家并不费事,就两床被褥和几包裹的衣服。几张板凳。做饭必要的锅碗瓢勺。床是用砖头支起来的木板,木板很薄,坐上去要小心翼翼。
   有一日,儿子给我打电话,说他妈要做生意了。我立时诧异起来,一个嘴笨舌拙、只知道洗衣做饭、侍夫育子、割麦锄地的村妇,两手空空做什么生意,会做什么生意,凭什么做生意?我说开什么玩笑。儿子说真的,说他妈在烙菜盒。
   妻子的确在烙菜盒,烙菜盒需要的只是一辆脚蹬三轮车,一个煤火炉子、一个平底铝锅、一个案板、几块煤球,韭菜南瓜之类;本小。没错,这也是生意,我不再说话。三轮车是妻子在废品站里买的,非常破旧,车圈变形得厉害,推起来晃晃扭扭。买回来的时候还不足为用,车条断了几根,没有车闸,外胎折了口子。几乎修了个遍。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总是没气,妻子这才索性换了外胎。
   出摊前的整整一夜,妻就没有睡觉,可能是兴奋,可能是担心什么,总之想了很多,想了一夜。早早地起来收拾,做好了准备,看看时间还早。虽然鼓足了勇气,但在推着三轮车走的那一刻还是犹豫了半天,走出的第一步,是咬了嘴唇横了心的,一点不亚于英雄一样的勇猛和悲壮。第一次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面对着来来往往那样多的人,妻子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相亲的时刻,心里扑腾扑腾地七上八下的,村里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路边,直盯盯地看着她,就像是在审贼。她浑身不自在,胳膊不知道放在哪里,甚至连路也不会走了,她想寻了个地缝钻进去。谢天谢地,终于有人站在了妻子的三轮车面前,他是妻子的第一个顾客,妻子想哭,她说不要钱了,那人莫名其妙地看她。第一天妻子没敢准备那么多,实验性的,还算幸运,做出来的菜盒全部卖完了。
   当天妻子给我打了电话说她赚钱了,她会在城市里赚钱了!
   菜盒有一个很大的缺陷,熟的速度慢,城市人们的时间观念很强,掐着分钟上班的,他们很少站着等,他们一看菜盒没熟就匆匆走掉。妻子又学着烙鸡蛋饼,眼高手低,她看人家烙鸡蛋饼那样的轻松自如,眨眼的功夫就是一张,厚薄均匀,大小一律、颜色金黄、咸甜可口,但她动手做起来手忙脚乱,厚了薄了、大了小了、生了糊了、咸了淡了、扁了烂了。刚开始几乎每天都要剩下,只好自己吃,吃多了都是鸡屎的味道,但妻子没舍得扔下一张,吃了好多天。
   几天之后城管来了,妻子被被城管撵来撵去。到一个地方还没停稳,那城管就又来了,只有来回躲逃的时间,哪那还有做的时间?白天撵晚上也不放过。城管警告了她几次。那些干得时间长的小商小贩们识得城管,熟悉他们的出入,警惕性也高,反应很迅速,老婆还不知道城管在哪里,他们却看的真,像老鼠一样在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妻子看见的晚,反应迟缓,那天被城管逮了个正着,城管二话没说,就把锅给掂走了。妻子找了城管交了罚款;那罚款,是她十多天的收入。妻子继续做,城管继续撵,继续警告,她继续和城管周旋,出出没没在街头巷尾。这些妻子并没有告诉我,都是儿子说的。我劝她不要做了,妻子有些哽咽:“别人可以不做,咱不可以不做,一天挣一块钱也是钱啊……”最后妻子又恢复了平日里作为主妇的那种主心骨:“你离得这么远,操心没用,我知道该怎样。”
   一个月之后妻子欢喜地给我打电话说:“这一个月不需要你寄钱了,我有钱了!”
   妻子的生活形成了一种规律,每天在凌晨四点准时起床,卖鸡蛋饼卖到十点才回去做饭吃饭。早饭和中午没有了时间间隔,一天两顿饭。一岁多的女儿不知道她妈妈的辛苦,她呀呀地哭,她咯咯地笑,尿了屙了,渴了饿了,热了冷了,隔几天是泻肚,隔几天又是咳嗽吐痰,变天了又是患了流感……每样事情都离不开妻子,一不小心就是一塌糊涂。妻子回来很疲惫,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女儿玩得正兴致。晚上妻子只想早早睡觉,女儿像夜猫子一样欢快。入睡之前,总是闹瞌睡,妻子使尽了法子哄她。夜里稍不注意,女儿就尿了床,到了半夜,睡熟的妻子总是条件反射一样起了床,哄女儿小便。有次我在家,看到女儿这样折腾实在心烦,我打了女儿,女儿哇哇地哭,妻子埋怨我道:“你凶个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每天下午,妻子就要为儿子煎药。妻子和我从没有想到要在城市里发展,而且必须要在城市里定居生活,一切是因为儿子,儿子十五岁了,儿子患上了在世界范围内都罕见的疾病---特发性肺含铁黄素沉着症,必须要接受不间断地治疗。所谓的治疗也是心理性的和探索性的,这种病西医无药可治,中药尚无治疗的先例。但不能束手就毙,也不肯认命,没办法的办法就是服用中药。怕药力熬不干净,妻子总是先把草药泡上,泡了个把钟头才开始煎熬。草药在锅里沸腾着,特殊的清苦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涌出窗外,弥散在空中,半个小区都能嗅到。第一遍熬好了装在保温瓶里,接着熬第二遍,中药早晚服用,第一遍是第二天早上的,第二遍是当天晚上的。煎熬是一个过程,过程的代价就是近乎一响的时间。每一次儿子从医院回来,就是背着满满一蛇皮袋子的中药,他只是服用,他的母亲却要煎熬,煎熬成了日子,成了岁月,但还不知道煎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那天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我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她说话;等了许久,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很沙哑很微弱。
   “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事,上火,有点缺……水”妻子像是攒尽了全身的力量挤出来的……
   其实,妻子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辛苦的,之所以选择这座城市为儿子治疗,是因为妻子的弟弟就在这个城市,也是一种依靠。妻弟家庭很殷实富裕,妻弟要让妻子为他做饭,送他六岁的女儿上学,照看门户,说了几次,妻子最终没去,妻弟说她太固执。
   不久之后我还是知道了真正的缘由,还是儿子告诉我的,妻子烙鸡蛋饼收了假币,一百元的,妻子还不知道,她去买鸡蛋的时候老板发现的,那老板皱着眉头,用审视的的眼光盯着妻子说道:“不行这样啊,都是熟人!”妻子回来之后一天没吃没喝。这是妻子第二次收到假币了,第一次是儿子替她数钱的时候发现的。两次假币都被妻子扔进煤火里烧了。听完之后我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妻子。既然妻子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提起此事。但我还是提醒了妻子,以后咱别收大钱,五十的也不收,哪怕咱不卖饼子。妻子终于哭出声来:“我是不是很笨啊,别人一看就是个傻子?你为什么娶了我这样的一个傻子!”
   生活似乎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子,日子一天天地增长,绳套也在一天天地收紧。
   烙鸡蛋饼主要环节就是擀面,擀面是一种功夫,要把面团擀成圆形,最大可能地薄,但还要能揭开,鸡蛋饼是两层的,鸡蛋就夹在中间。这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快,只有快才能达到一定的数量,即使非常得快,一个早上也无非几十个而已。经过几年的磨练,妻子擀面的功夫已经了得,她能把面团擀得圆溜溜的,薄得几乎透明,只见她噌噌地擀动,面团成了椭圆,再揭起来换了角度,然后又是噌噌几下,圆圆的薄薄的面饼就可以下锅了。因为擀面杖和手掌之间的磨合,擀面杖被手掌磨合得非常光滑和细腻,摸着它就是摸着玉石的感觉。妻子的手掌被擀面杖磨合得形成了一种类似于茧子的状态,指头上的指纹和手掌上的掌纹消失了。已经几岁的女儿不让妻子抚摸她,她说疼;她说她母亲的手不是手,是老树皮。妻子的手指头也开始变形,指关节膨大,僵硬,酸麻,像是患了类风湿一样。
   烙饼子用的是煤火,熬药用的也是煤火,妻子一天几乎一半的时间呼吸的是煤气。妻子呼吸困难,她自己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妻子的呼吸系统受到了弥漫性的损伤,弥漫性的损伤没有什么特殊药物可以治疗,但也很简单,就是和煤火隔离。
   自从儿子确诊以来,妻子的头发开始大片大片地变白,看上去就是一个暮年的老妪,其实妻子刚刚四十五岁。也就是在四十五岁这年,妻子的例假戛然而止。儿子还告诉我,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妻子的腿部有时候浮肿,按一下就是一个小窝儿。妻子不让儿子告诉我。就这样,一个卑微柔弱的村妇超出常人的意志和能量慰藉着一个男人的脆弱,支撑着一个家庭的窘迫,铺就着一个孩子艰难漫长的康复之路。
   面对妻子,我只有愧疚。
   就在儿子确诊的第二年,我又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症,无法正常行走,整日躺在床上。妻子亦如往常一样烙鸡蛋饼子,照顾女儿,给儿子熬药,还要照顾我。一家人唯一的依靠是妻子的双手,妻子唯一依靠的是一根擀面杖。每天凌晨四点,妻子准时起床,这时候,儿子睡得正熟,女儿还在贪睡,她的男人也在打着细微的呼噜——很多早上我也不知道妻子究竟是什么时间起床的,出门走的。那天早上,我是醒着的,但我没动,只是静静地躺着。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是妻子在摸索衣服,穿衣服。妻子没有开灯,借着从窗外映入的模糊亮光。下床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就像是失重的瞬间,虽然砖头支起来的木板一不小心就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妻子弯下腰穿上鞋子,然后猫手猫脚地走到房门跟前,她不是直接打开,而是猫手猫脚地把门慢慢地打开,打开的速度就像是微风撩起窗帘。门开了,确切地说是闪开了一条缝,只容一个人出入的一条缝,妻子就从闪开的门缝里又猫手猫脚地出去了,然后又是轻轻地关上门,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如眼皮覆盖上眼睛,虽然夜里很静,若是银针坠地,就会发出洪钟般地响声。
   我又分明听出,妻子轻轻地开了厨房的门,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我知道,妻子是在厨房里为烙鸡蛋饼子做准备,和面,煮酱,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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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底层生活的艰辛,只有真正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才能有痛入骨髓的体验。而这痛入骨髓的体验,又必须有一个痴迷文字表达的劳动者才能准确而深入地表述和展现。本文作者就是这样一个文学爱好者。本文用极富痛感的文笔,写一个在城市里苦苦挣扎的农村妇女的艰辛劳苦。丈夫在外地打工,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孩子患着难以医治的怪病,一个是幼儿。农村家庭,寄居在城市里,要给孩子治病,要养活两个孩子长大,其生活的艰难逼迫她走上靠烙菜盒、剪鸡蛋饼挣钱的囧途。凌晨四点即起,上午十点才结束,回到家里,又要忙着给儿子煎药,侍奉小女儿。这样的日子,苦不堪言。由外行到内行,由充满耻辱感到坦然面对,由被城管追赶的疲于奔命到巧妙应对,一路走来,满是辛酸。但是,她总是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着生活的沉重,用坚持不懈的努力争取改善生活,用细腻的母亲之爱、妻子之爱尽最大可能的赋予家人以体贴和关心。作者从丈夫的角度叙述,非常男性化,冷静而坦诚,却又柔情似水,满是对妻子的内疚和深深的体恤和珍爱。结尾的描写,尤其令读者心悸却又感动。这样的文字,真实而沉痛,坦诚而淳朴,给阅读者以心灵震撼,给这世相敲击着警钟。【编辑:快乐一轻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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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9-07-07 11:23:29
  淳朴而沉郁的叙述,柔弱而坚强的女性,令人唏嘘感叹!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2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19-07-08 10:29:03
  很感人的文章,有着温暖的力量。欣赏佳作!
永远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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