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沉痛怀念贾大山(散文)
贾大山母亲过春节百岁,按正定习俗必须庆典祝寿的。我心里惦记着,虽没在正月初十正日子赶到,但还是抽时间从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回到家乡。当然,礼金准备好了的。谁知孙子告诉我,贾家响应号召,不搞百岁祝寿活动。大概怕搞起来,街坊四邻,大山的老同学、朋友、文友、昔日同事,免不了携带寿礼,不好推辞,惊动贾大山清清白白灵魂。我听了心里一阵悲痛,眼泪差点流出来。
是啊,二月二十日(那年正月十四)是他的忌日。他英年早逝,老母亲知道,就是不说。儿媳妇、孙子糊弄她,她哼哈答应,心里忍受着。从内蒙古回来去看望她,也从不提贾大山的事。已经二十二年了,老人家耗尽了心神,心力交瘁,挺不住了,痴呆了,但清醒时坚决反对祝寿,说:“有嘛用也。”亲人们都知道,老人心里想大山,恨自己不能把阳寿给儿子。听者无不饮泣落泪……
由于在俄罗斯留学和工作,一九九七年没回家乡过春节,所以贾大山因病去世我不知道,未能最后见他一面,送他一程,想起来感到十分心痛和遗憾。我长他一岁,是隔四个门的街坊,有点干亲(他母亲是我大姐的干娘)。所以他去世后,每次回家必去看望大娘,觉得义不容辞。这次看望,大娘唯独点头知道是我,我很感动,但她身体瘦弱得只能闭眼躺着,恐怕是最后一次看她了。老人家病危还不想打扰儿子魂灵,不给儿子身上添污点,这种伟大的母爱,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母亲坚强的性格一直影响着儿子。在饥饿年代他下乡当了第一代下乡青年,在农村的艰苦劳动中,他不忘自己喜爱的文学,业余写点诗歌、小说、小剧本、相声,演出时不忘串演个角色,被西慈亭公社抽到公社搞宣传。又因他写的剧本上演后得奖,被调到县文化馆,继续他的文学事业。
由于他熟悉农民生活,了解他们的需求,知道极左路线带给农民的危害,在四人帮倒台后不久《人民文学》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取经》,被称为突破文学作品必须‘高、大、全’的第一‘经’,颇受赞誉。他成了名人,我也为正定出了个小说家感到自豪。春节回家对他说:“你出了名呢,反四人帮的英雄。”他认真地说:“那是瞎吹呢。”
他非常孝顺老人,是出了名的孝子。街坊中有不孝顺的,兄弟吵着和父母分家的,他对我说:“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孝顺老人还是人?”
他家在西南街路东,门朝西开。他住一进门北屋三间小平房的西屋,不足十平方米。一铺土炕占据了大部分。他就在这糊着窗户纸的低矮小屋和朋友谈天论地,和熟识的文学家喝着‘柳林醉’酒,彻夜长谈。一次我对他说:“你当了文化局长,该换换房子了。”他说:“一个月那点工资,翻盖不起、也买不起房子。”我说:“你修塔修寺又修天主教堂,甩手几百几千万,闹点下脚料就够了,也不算贪污。”他说:“县委让我一个非党人士当局长,咱们只能使劲尥蹶子干,一块砖头也不能动。再说我娘也不让,告诉我,拿公家一分钱也是贪污,对不起领导,让乡亲戳脊梁骨。”他言语之间,充满了对县委领导的尊重,对母亲的爱和感恩。
一次晚饭后,在后院另一个发小杨耀宗家小聚,他坐着小板凳,敞着怀,不停地搧扇子赶蚊子,兴奋地对我和耀宗说:“呵,日本和尚来临济寺拜澄灵塔,一进门开始跪拜就哭,那个虔诚劲儿,真让人感动。”又说:“还一个劲地给我鞠躬,感谢,都不好意思了。多亏咱们把寺和塔修好了,要不丢老人了。”看得出他为请款和接受捐助成功修缮寺、塔感到满意。他见我有些不解,说:“临济寺是日本临济宗发源地,创始人义玄于公元860年去世,其弟子收起衣钵,建塔以葬,起名澄灵塔,就是咱们叫的青塔。你忘了,小时候咱们还在那捉迷藏呢。”我表扬他是清官,他无可奈何地说:“我是写小说的,当什么局长?没办法,这不香港紫衣女士来正定捐款好几百万修天主教堂,我不接待行吗?又得三四天,耽误多少事......”他说的事是写小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为写小说实心实意地说‘不愿当官’的话。我也没忘幽默,说:“这么说咱县还是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宗呐。”他一脸正经地说:“那还有假?临济宗在日本很有影响呢。”
对于他的文学创作,我不敢妄评。我是门外汉,怕评错了,评偏了,有损乡亲的才华和成就。但我认为他确实是文豪。他的短篇小说是至今我看到的短篇中的精华。他的作品褒扬的均是真善美的源于生活的人物艺术形象,鞭鞑的、讥讽的、幽默的也都是生活中存在的瑕疵,而且不乏善意。他追求的是人性的完美,道德的完善,人物的鲜活,语言的贴切,故事的完整和出人意料。一句话,他的作品是真正的文学艺术,什么时代读起来都朗朗上口,激励人去塑造人性的臻善。他没有无病呻吟,没有应景文章。他凭着文学家的良知创作。这正是作为文豪所必需的。一位出名作家评论说,天籁之声隐于大山,我十分赞成。大山,永远是中国文学界的大山!
一次我说他是地道的‘山药蛋派’,或者白洋淀派的传人。他说都不是,不敢和大作家比。挺谦虚呢。
他英年早逝,是文学界,特别是乡土文学界的巨大损失,也是自汉代、魏、隋、唐、宋、金、元、明、清以来,出过许多著名文学家的真定府乡亲的无可挽回的损失。此次回家乡,见到大山百岁母亲,心神几近耗尽,下次回家乡,不知还能不能见着,他母子清白人生故事翻然脑际,不由得道出了许多怀念之语,试着减轻内心的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