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水之间的沙石路上奔驰，峻岭、崇山、清溪，稻田、烟雨、人家，一路美景，欣赏无心，我的心神早已飞往那一处神秘山洞。
　　 这是十月三号，雨天，生平第三次出现场。国庆三天假，倒有两天在出勤。前天，一个老头用自制电雷管炸野猪意外身亡。今天则是一具无名尸体，死者身份不明、死因不明，在野外山洞，第一次跟刑警队出动。
　　 上午九点多接到报案：沙溪镇蔡峰乡一个村民陪亲戚游玩村后山上的“神仙洞”，在洞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派出所已去现场。
　　 野外尸体，又在杳无人迹的山洞，难道是杀人抛尸？于是，由分管刑侦的J副局长带队，Z队长、我、负责痕迹照相的老梁，坐车出发。
　　 我一直盼望着这样的案子，凶杀、谋杀，死因、身份不明，我可以一显身手，查明死因，推断年龄、身高、生活习性，推断凶器、致死方式，参与整个案件侦破……年轻时候谁不曾幻想呢？看过那么多侦探小说、电影，谁不曾对破案好奇呢？不然，我怎么会选择法医职业！
　　 现在，终于有这么一个案子……
　　
　　 车到乡政府，派出所长与几名干警早已等在那儿。便开始听取汇报。时隔近三十年，一些印象已经模糊，能忆起的只是大概。
　　 XX村的村民XXX家里来了亲戚，闲聊中说起村边山上的神仙洞，相传是仙人修炼之所，洞分上下两层，雨雪天洞中有白云飘出。适逢下雨，亲戚好奇，爬山寻仙，却寻到一具尸体，赶紧报案。派出所去山洞查看，找到一个“敌敌畏”空瓶。尸体倚靠在上下洞之间的斜坡上，本想把尸体拉到洞口辨识一番，一拉，头颅滚落下来，惊得顾不上检查，慌忙退出山洞。
　　 （服毒自杀？何以脑袋掉落？他杀？抛尸？颈项部刀伤？）
　　 通过乡政府配合，查找失踪人员，XX村反映：去年五六月份，有村民在跟父亲吵架后出走，一直没有回家。退伍军人，平时比较懒，与同村一女孩谈恋爱，都要订婚了，女方父母提的条件太高，没成，受了刺激，父子关系不好，等等。已通知父母亲到派出所报到。
　　
　　 在乡政府食堂匆匆扒了口饭，即驱车赶往现场。车在山谷间停下，两侧山势高峻，奇石穿空，杂树错落，云蒸雾绕，山峰秀出云雾之上，若隐若现。撑着伞，沿羊肠小道，渐行渐远渐深。山间灌木杂草早被砍伐一光，用作农家柴火。那时农村不烧煤气，村周柴山总被砍得光秃秃的。
　　 地近山巅，一道崖壁高高矗立，离地两米来高处，有一岩洞。崖壁微倾，攀踩着凹凸的岩石，爬进岩洞。迎面一口秽气，我差点呕出来，忙在洞口换了几口大气。见老梁蹲在里面勘查拍照，我只得控制着呼吸，缓缓向内。洞内空气污浊，如同多年没打扫的公厕，呼吸的每一口都是毒气啊。
　　 洞底一道斜坡，通向上洞。尸体靠在斜坡上，头颅滚落在脚边。他该是面向洞口的。我随即想到，这不太可能是杀人移尸，哪个傻子会在杀人后，将尸体背到这么高的山上，藏在这么难爬的洞内？除非是将死者骗进洞里行凶。
　　 我将头颅捧到洞口光亮处检查。这与其说是头颅，倒不如说是骷髅。洞内干燥通风，头上的皮肤肌肉干瘪皱缩成一张麻布，蒙在头骨上。虫子啃咬，有几处露出了骨头。如此，更得仔细检查有无刀砍棒打石击的痕迹，骨头有无损伤。又细查了颈椎的了断处。
　　 将尸体拖到洞口，蹲在地上剖验。一身衣裤污秽不堪，依稀可辨是旧军装。这跟那个失踪人员对上了号。衣内，散落着蝇蛆虫子的尸骸。解除衣裤，尸体早已风干成一具木乃伊，腹部凹成一个大坑。
　　 体表没有明显损伤。检查到下体处，我不禁叫道：不会是女的吧？
　　 我没有看到雄性标志！
　　 女的？在洞口聊天的J副与Z队忙过来。
　　 如果是女性，凶杀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我慌忙检查，终于松了口气。原来那话儿已皱缩如一片枯叶，隐没在杂草丛里。尸表未发现明显损伤，内脏，干瘪成一团烂棉絮，粘连成块。只得在胃、肝相应位置，取了两团肉泥，装入密封袋，以备毒物化验。
　　 穿衣，束带，装头颅放在相应位置，整理好尸检即告完事。
　　 其实，我很想将那个头颅带回办公室进行处理。一直希望收藏一个完整的骷髅头，放在案头，冷然肃然，生死相对。工作后有过多次机会，最后均无奈放弃。我不忍心破坏尸体的完整性。国人讲究死后入土为安，尸体完整，才可转世投胎。
　　
　　 我在洞口排空肺里的浊气，此时，我才有心情欣赏外面的风景。秋雨敛歇，团团云雾，飘浮洞周，如水中游丝，随风飘动，而伸手可及。山下，雾气蒸腾，远望，群山隐隐。恍惚间我似置身仙境，飘然欲仙。
　　 然而，身后恶浊的空气提醒我，这并非仙境，是阴污的人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此逝去，无声无息风干，枯萎成木乃伊。无人知道他的希望与痛苦，无人关心他的绝望与挣扎。
　　 派出所的谈话内容已经传来。虽未经父母辨认，却已倾向于认定死者便是那名失踪人员。
　　 死者，已不记其名。他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孩子，生长在山沟沟里，山是那么高，天只有那么大。读书只是识字，没有跳“龙门”的奢望。如果不是兵役，他会重复世代的命运，安于面朝黄土，背向青天。八十年代，穷乡僻壤，年轻人的出路只有读书与参军。考上大学可以一劳永逸，除非祖坟冒青烟。参军，不过是“义务兵役”，如不能考上军校，或者摸到门路，领导青眼相加，也只能届时期满，打道回府。
　　 他参军了。去时敲锣打鼓，三年时光，悄无声息，只落得一网兜旧军装。可是，他不一样了。跳出井底的青蛙，看见外面的天空，再被踢回井底，是什么滋味？他在井壁间四处碰撞，找不到突围的缺口。每次碰撞，只落得井蛙们的奚落。尤其那只顽固的老蛙。
　　 传统的家庭，两代人之间从不讲爱，只讲孝道。孝，即是顺，顺从、服从、屈从，单向的要求。不顺即是不孝。在农村，情感表达更是简单粗暴。两代人，只在筷头和棒头。一顿好吃的，是父母的爱意。有事吩咐，不顺从，即是一顿棒头。他们永远不会说爱，爱是羞耻的事情，只用来操。
　　 老蛙很窝心，小蛙求学不成，参军三年回村，青春虚度，种种盘算落空。只得让他操持农事，这个不会，那个太累，却逢人夸说当兵那点事，看着满肚是气。两个不善交流的男人，渐渐冷淡成一对仇人。
　　 爱情是唯一的安慰了。慕他一身军装英姿飒爽，慕他初归时谈笑风生见多识广。花前月下，谈婚论嫁，人间套路。每一对准岳父母都是哲学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光环，他们只看见一身不合时宜，没有薄技傍身，半吊子的农民，连种田也半生不熟。提出订婚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山沟沟里何处刨？婚，没能订成。
　　 爱情是精美的瓷器，只能小心捧在手里，禁不起现实的触碰。一地碎片，像极了曾经的梦想。
　　 他沉默了。抬头向青天，高山四围，只有巴掌大的天。他只是普通的农家孩子，读过几年书，参过几年军，见过外面的世界。生命野蛮生长的欲望，在这方小天地，让他本能的感到压抑。翻过高山，是更高的山。出走，不敢，又不甘，无力，也无能。封闭的环境，锁住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是精神。精神，不会比母鸡飞得更高。沉默啊沉默，沉默中酝酿的往往不是雷鸣，是黑夜般的寂灭。毁灭，无声无息。
　　 没人知道他的精神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看见他的懒散，只看见他游手好闲，衣衫邋遢，蓬头垢面。顽固的老蛙骂过、打过，渐渐不再管他。物质艰难，人情冷淡。哪怕父母之爱，也经不起物质与时间的摧残。这个社会，人从来只是肉身的存在，没人关心精神的安适。那个年代，连肉身都被压到了尘埃里，哪有精神的位置？精神疾患，从来不是病。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爬进了神仙洞。父母在他失踪后寻访了几日，也便放下，随他去了。
　　 躺在斜坡向着洞口，云雾袅绕，人间天上，是清醒还是昏眩？是绝望还是希望？是幻灭还是向往？这人间，他来过。他看过。他爱过。他恨过。如此而已。无声无息，如蝼蚁，如尘埃。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社会里，真的不算什么。连亲人，也只会伤痛一时，继续自己的艰难时世。
　　 几十年过去，山还是那座山，山也不再是那座山。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物阜民丰，道广路通。井蛙们，已跳入更大的池塘，看见水底洞天，在夏夜，鼓舌弄簧，鼓乐齐鸣，鼓舞人心，做着吃天鹅肉的美梦，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