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麓山晚钟(短篇小说)
一
长沙岳麓山。晚秋。下午三时许。天高云淡。日渐西移。
有两个人一先一后来到了爱晚亭,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是个老者,留平头,一头银发在秋阳下略显得桀骜不驯,嵌金边的眼镜架在如悬胆的鼻梁上,是条形眼镜,看上去还很时尚的,他先一步在靠里面右边的朱红廊柱旁落坐;女的约三十多岁,虽然不属于少妇,也不能归纳于半老徐娘,鹅蛋脸,柳叶眉,薄嘴唇,齿细而白,丰腴而又知性,却似乎有一种浅浅的惆怅漾在水汪汪的双眸间,当然又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她比他后到一步,也倚着里边的另一根朱红廊柱坐定了。两人并不是来自同一条路,老者从南边的大学校园区走来,女子从北边过来,北边有一栋小型别墅,蓝墙碧瓦,很低调地隐藏在枫林宾馆后面的林子旁,要不是有一条鹅卵小路直通门前,一般人还难以察觉。他俩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面对着面,老者打开了一本书在看,内容是他早就能够背诵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是右手抱着的,如初雪一般白得醒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枚路上拾来的枫叶,是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叶柄,抡过来抡过去,红叶便转得溜活,而双眼的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着老者脚下的布鞋。
他为什么总是喜欢穿一双布鞋呢?是因为行走起来比皮鞋更舒适轻巧吗?但要是遇上途中下雨呢?女人天性对针织品敏感,像她这般年龄段的女人,即使是出生在农村,也根本就没有染指过针线,但她还是固执地认为,这鞋子肯定不会是市场上买来,而是他夫人亲手做的。她如此猜度着,也就在心里提出了一连串设问,却无答案。
有几许山风拂过,翻动着老者手中的书页。老者向上提了一下衣领,是一件浅灰色的旧式中山装,里面是白色衬衫,西裤是藏青色的。
右边的山脊上传来人声,霜叶红如二月花。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停车做(坐)爱枫林晚,接话的是一个男的,语气显然很暧昧。
山脊那边有枫林成片,爱晚亭这边只有稀稀疏疏几棵,而且年岁都偏老,有百年古枫的称谓,红叶略显枯色,赏红枫的人很少有来这一边的。所以这边才相对清静。这不,爱晚亭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哦,还有只小狗,亮闪闪的明眸里映着它主人姣好的鹅蛋脸庞。
咯咯咯……女的掩嘴而笑,接过山脊上的话来,停车做爱呀?她这并不是无意,而是有心想引起老者的注意,她觉得老者有些古怪。
从山脊上飘过来的笑闹声,老者肯定也听到了,但他却煞有介事地对近旁的女人说,这是唐人杜牧写的,叫《山行》,诗曰: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在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很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他并没有抬头,双眼仍停留在手中的那一本《苏东坡年谱》上,是竖行繁体字,由上海古藉出版社出版的。
哦,对对对,女子朱唇微启,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如数家珍般说,杜牧(公元803-约852年),字牧之,号樊川居士,汉族,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唐代诗人。杜牧人称“小杜”,以别于杜甫。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故后世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等。她说得很认真,然后问,我没说错吧?
没,没有,没有!老者便有了尴尬,于是扶了扶眼镜看过来。
这女子好生眼熟,昨天应该是着的一袭湖波绿长裙,只是当时并没有注意她着什么上衣,今天却是着的紫色裙子,上身穿一件玫瑰红尖领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针白色背心,颈长,鹅蛋脸,整个就是一幅油画。这使老者不由得一怔,心想,该不是同行吧?是美术系的?
两人便无言语。女子手中的红叶被山风摘去,在地上旋圈……
沉默了好一阵后,还是女子先开口了,她仰着脸很礼貌地问了一句,您是大学教授吧?脸微红,这其实是在明知故问,她已经暗地里跟踪他有好几次了,昨天还跟踪他到了大学高知楼,亲眼见他开了第三栋一单元的房门,进门后又推窗给一盆君子兰浇过水,是一楼。
算是吧!老者这才合上了书本,说,不过已经退休有好多年了。
你们这些高知呀,也算是赶上时代了。女子忽然就有了感慨,顺口便来了一句,年龄越大越值钱!但她在措辞上又绝对是懂得有所节制的,后一句有意避开了一个“老”字,前一句省去了一个“好”字。
老者脸上便有了不屑之色,本想愤愤然问那女子一句,算赶上什么时代了?后来却还是自语自语地说,什么都讲钱,这不合逻辑嘛!
女子又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如环珮摇响,如今还会有谁讲逻辑呀!继而便愕然,心想,这真是个怪人。但她的鹅蛋形脸上瞬间又开出了幸福的花儿,眼眶里漾着柔波,似乎对面前的老者更加充满了敬意。
二
她当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一般女子能够住进与麓山风景区擦边的独栋别墅?也不看看她那身装扮,多得体;不想想她那份气质,多迷人;是呀!她有个昵称就叫多迷人。那是沈老板给她取的。沈老板是谁?是省交通厅副厅长兼下属路桥公司一把手!她那时还刚分配到省交通学院,是个外语老师。也是阴差阳错,她还才入校不久,就被点名去给厅领导当翻译,并且还是出访斯里兰卡,因为此前省路桥公司在那边接了个大单,已经去了两拨人,有一座大桥即将峻工,对方邀请承建方代表去参加通车典礼。这是她到了厅里才知道的。当时被召过去的有三个见习翻译,另外两个也是女老师,一个是师大的,一个是涉外学院的,每人发了一堆资料,还进行了直译考核,最后是沈老板亲自敲定说,就留下交通学院的那个女孩吧!还是姓交的更靠谱。
对对对,沈老板英明,还是姓交的更靠谱!接话的是办公室李主任,他老家是娄底涟源人,地方口音重,后一句话经他一重复,便引起了一阵暧昧的笑声。她当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再一想,脸就红了。
那一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出访回国后,沈老板还专门在华亚华天设宴招待了随行的工作人员,她则被李主任安排在沈老板左手边入座。沈老板还专门单敬了她三杯陈年茅台,紧接着李主任也要敬她。
对不起!我平时是不喝酒的呀!她端酒杯的手就已经有些抖了。
那不行!李主任不依不饶,老板敬你能喝,我敬你就不能喝呀?
结果醉得一塌糊糊……第二天早上醒来,室内阳光洒了一地,是从落地窗玻璃中泼洒进来的,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宾馆,侧耳一听,浴室里水龙头开着,像有人在里面冲澡,口中还吹着“你我好比鸳鸯鸟”的小曲,掀开被子一看,她顿时就傻眼了……
她其实也已经不是处女了,在大学里就与两个男生先后有过性关系,并且还不是正式的恋人。但是昨夜,她却还不知道自己是与谁。
哇——多迷人呐!她被子还没有合上,一个满胸脯蓬松着黑毛的赤裸男人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只见他双眼倏然发亮,把手中的浴巾往后一扔,惊呼一声,便如旋风般盖了过来,却没有压到她的身上,而是从脚到头到耳垂到发丝,一顿狂吻……竟然是沈老板!
她居然也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地难过,更不觉得有多么可耻。她甚至还在想,应该感到难过和可耻的又何止是我一个弱小女子?所谓的贞操能引领我去天堂吗?既然事已至此,多想也是徒劳,她于是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紧密配合,把在大学里跟两位师兄所学的招式全都创造性地使了出来。这令沈老板兴奋得不得了,开心得合不拢嘴,事后还一个劲地说,多迷人呐!多迷人呐!那我今后就叫你多迷人吧!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在华亚华天。
自那以后,沈老板一直就叫她多迷人。时间过去了大半年,有一天,沈老板来电话兴奋地说,喂,多迷人,你自己先打的土到枫林宾馆的假山旁等我,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那天刚好是周末,她其实早就在等他的电话了,他每次都会在周末亲自开车到校门口接她的。
接下来她就有了这一栋小别墅,一楼客厅是架空层,客厅里有她的最爱,一台进口钢琴,旁边还有一架古筝,二楼有两间卧室,三楼平顶上还有一间小小的玻璃阳光房。她确实有了一种由衷的感动,不为别的,而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细。亲爱的,谢谢你!她喃喃地说。
你知道,我不能给你名份。他说得很诚实,这些却是我一句话。
从那时起,她就没有再去学校上课了,工资待遇却照旧,他告诉她说,这些事你就别问了,都是厅办公室李主任安排好了的。又没过多久,他被提升为厅里的一把手了,办公室李主任也成了李副厅长。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十月,沈老板出事了,从双规到判刑,拖了将一年,连他老婆也进去了,他判了无期,老婆判了九年。幸亏李副厅长平安无事。这期间,她也想过要去看他,可李副厅长说,你就不要去添乱了,弄不好你这房子都得没收。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
人在做,天在看,这些事真会没有人知道吗?她也想过要重回学校去上课,学校里是给她分了房子的,一室一厅一厨,属于单身公寓区。但李副厅长却非常严肃地说,事情都已经处理得好好的了,你这硬要自己掀盖子呀!所以她就一直生活在现实与虚幻的模棱两可中。
她后来就几乎什么都不想了,更没有想到过要找对象,她老家在宁夏,有两个哥哥,她是最小的。父母也已经相继去世,她实际上成了个孤女。如今唯一有的就是时间,除了每天早上起来照例弹几曲钢琴和古筝,就是去逛一逛商场,也会偶尔来到爱晚亭这边走一走。
是的,她还养了一只小狗,那是她唯一能搂在怀里的一份温情。
就是在前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中秋节以后,天气一直晴好,她也就每天下午散步来爱晚亭这边逛一逛,坐一坐,仰头看一看古枫树的叶子从深绿变成深红,心情也就由麻木日渐变得有些惆怅起来,但是有一天,她正在埋着头拾一片心形的红叶,却听到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山径上飘了过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也是她喜欢的一首词。
这会是什么人在发怀古之幽思,抒自我之豪情呢?声音圆润,抑扬顿挫,虽然少了些中气,普通话却很地道。她在上中学时就酷爱古典文学,除了喜欢李清照,就是苏东坡和李商隐。她顿时便扔了手中红叶,手搭凉蓬遮住午后的阳光循声望去,居然是一银发老者。再看他的脚步,却也从容,尤其是一身内敛的装束,肯定是个教授无疑。
老者的声音嘎然断了,他一定是发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继而还见他径直上了爱晚亭,然后又靠里面右手边的朱红柱子旁坐下,坐姿端正,还打开了手里的一本书。也就是那一次,她还装着无事地穿过亭子,就注意到了他脚下的布鞋。
也许是闲得无聊,她那天还放下了怀里的小狗,小狗也像很懂得主人的心思,走得很慢,她跟着狗狗在爱晚亭四周流连了很久,还不时把目光丢过去看一眼老者。老者就是老者,尽管时有红男绿女从亭中穿过,还有人拿着相机或手机在拍照,他却仍然手握书本,一脸静气地注目于手中的书页。大概有近两个钟头吧,老者才终于起身。
他走路的脚步很重,却又不失从容。下过一段小坡,人就隐身进去高知楼的山径了,而一阵抑扬顿挫声忽又飘了过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声音悠扬中透着几许淡定,林间有数片红叶款款飘落。
有一天,也就是昨天,已经完全熟悉了老者来去爱晚亭的时间规律了的她,却出于某种好奇心使然,还悄悄地跟踪和盯梢了他一回。
三
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当然首先是他也不想知道,或者说他根本就想不到。即使是哪天他与他真的很熟了,因为都有闲而成了忘年交,她把她的所做所为全都和盘托出告诉他,就像告诉自己的父亲或知心朋友那样,他也一定不会相信,并且还会说,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
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北大毕业生,在学校选修的却是将要淘汰的逻辑学,来湖大后一直执教古典文学,从经史子集到古文观止再到文心雕龙,烂熟于心,而他心里所真正思考着的,却始终是他的逻辑学,哪怕是有时与其他老师说点什么事,或者是偶尔批评哪一个学生,他也动辄会蹦出一句,根本就不合逻辑嘛!让人家听了哭笑不得。
他姓辜,自我介绍时,他总是会说,蔽人姓辜,辜负的辜。
在学校里,有人暗地里给他取一个绰号,叫辜逻辑。但从来就没有人敢当面这么叫他。因为他毕竟是学校里的三驾马车之一,也有说是三根台柱子的。他却对此颇不以为然,还公开批评这种提法,说,什么马车呀,台柱子呀,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不就是年长几岁?如今是个知识爆裂的时代,更新换代那么快,就拿文学来说吧,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从旧体诗到新诗,这才几年呐?各领风骚三五年而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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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