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月接到镇上开会的电话通知时，正在家里生女人的闷气。
　　 老月的女人好不容易攒了二十多个家鸡蛋，给正闹抱窝的菊花鸡婆抱，想赶头春孵出来，去市上赶个好价钱。头春鸡成活率高，好喂养，又是正宗的土鸡，是市上的抢手货；然而，那只菊花鸡婆只抱了十来天，就忽然跳窝罢工了，还连啄带践把一窝鸡蛋糟蹋得惨不忍睹。女人心疼得不得了，顺手捡根竹枝前屋追到后屋死命打菊花鸡，结果鸡没打着，人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女人的心情就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不顺眼就叨唠。从该死的鸡骂开去，喂猪骂猪只吃不长膘该发瘟，见狗骂狗还没给豹子叨去。儿子伟伟在外头跌了跤，拖着鼻涕哭回来，乱草般的头发上还沾着坨黄黄的鸡屎；女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委屈得一屁股撴在地上嚎哭。老月心疼儿子，嘟哝了女人一句，不就几个鸡蛋么，朝细把戏发火干嘛！女人一股子怨气便朝老月泼了过来，谁不晓得你是大老板呀？要不是我这骡子喂猪喂鸡卖几个钱，你家农药肥料都没着落呢。人家都有活门路赚钱，就你死守着村里，人家给你个花帽子戴，你屁癫得捡了个热鸡蛋样，还以为是大官呢，从家支书都赚活钱去了，烂摊子就你这傻鳖顶着……
　　 女人无休无止的唠叨让老月窝火极了，但又不敢发，怕招来更大的风暴；这时电话响了，老月抓起电话嗡声嗡气喂了声，喂得很有爆发力,震得女人的耳朵微策发麻,女人一惊,也就停止了唠叨。电话是镇上胡秘书打来的,通知老月马上赶到乡政府参加紧急会议，老月今天不舒服,可能来不了,胡秘书急了,说求求你了,刘书记下了死命令的,就是爬也要爬来!老月还没放下话筒,女人又唠叨开了；桐子树开花齐下种,你下什么了?人家的地都翻了,禾种都下泥了,就你这个大官忙,天天开会,年头到年尾,没见过你一分钱的黑白；家里成了旅店了,干脆去到镇上开房住了算了，莫回来了。老月终于按捺不住，吼道，你以为我想当这官！哪天我就出去，没个三年五载不回来，看你唠叨谁去！老月黑着脸，夹着一个镇上早年奖的公文包出了门；还没吃早饭呢，女人望着老月的背影喊道。
　　 老月赶到镇上时,其他村的村干部也陆续来了。老月一打听,才知是开植树造林会；植树造林是每年都春上的例行公事会,会开了,事也就了了,上下没谁当过真。老月不禁暗骂胡秘书小题大作,以后就是你说不来要枪毙也不相信了；家里的禾种该下泥了,老月打定主意,等下进去点个卯就回家。但当他踏进会场,就发觉今天的会场气氛异常严肃,镇书记和镇长都早已端坐在主席台上,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老月只好打消了中途溜回去的打算,他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刚坐下,镇长就开始作报告了。镇长声音洪亮,直讲得唾沫子飞溅,白胖的拳头擂得会议桌嘭嘭响,再三重申：届时,李副县长亲自带队来我镇检查植树造林工作,为了迎接这次检查,消灭荒山,是我镇当前的一件头等大事；它直接影响到我镇今后的发展前途,希望大家抓紧,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说完,镇长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老月脸上缓缓扫过。
　　 老月知道,自己就是那颗坏汤的老鼠屎了。
　　 全镇二十八个行政村,数老月的村也最穷最偏远,荒山却最多,整整一座山!七几年,老月所在的村里着实风光了一阵,几百号人开到这里,砍林木,整梯土,栽茶树,建起了人民公社千亩经济场；作为县里一面红旗,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踩得路两边的草都不生了。但仅过了三年就散伙了，给老月他们村里留下整座山,千余亩地；当时,其他村谁不眼红便宜全给他们捡走了，时过境迁,如今千余亩荒地却成了老月的累赘,害得老月成了颗坏汤的老鼠屎。
　　 从镇上出来,老月像只刚阉割的公鸡,耷拉着头打不起半点精神,心里乱糟糟的熬开了粥；难哪,现在的人现实着呢,讲究出糠见米,谁愿干这种出力不见效的事呀,如果树苗子能补助个块儿八毛的,老月有的是办法,可村上穷着呢,去年欠老月的工资助人至今还在账上挂着呢。总之,空手板是钓不到鱼的,老月的肠子都愁得打了结；老月懊恼地想,女人骂得有道理呢,当穷村的村长,还不如当村民自在。上头施压,下面骂娘,真他娘的老鼠钻风箱!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老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村支书请了半年假给一个包工头带班去了,村秘书没过元宵就上了深圳打工,说是要赚够结婚费用才回来。他们一拍屁股走人了,老月就成了孤家寡人；管他呢，老鼠屎就老鼠屎，这村长我也当够了，老月在路边撒完一泡热辣辣的尿，接着想道。
　　 不知不觉，老月顺着那条荒山小径上了山顶。春雪融化不久的山上，已处处绽放着些许的绿意，走完这条延绵几里路的荒山岭，老月心里还是空得慌，没半点谱。
　　 一个割丝茅草的女人，看见老月夹着公文包在山上徘徊，就直起腰来说笑老月，老月，你在上头转来转去的，莫不是在等相好吧？小心你家女人晚上叫你跪踏凳数蚊帐眼哟！说完，咯咯咯笑得眉眼挤成一堆。老月一看是一组长洪根的快活女人，也就笑着说，来找你呗；女人又咯咯笑，弯腰继续割她的丝茅草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月又上了荒山岭。昨夜电话催魂似地响，镇长叫他尽快拿出方案，上报所需树苗数目；说其他村都行动了，就老月村没个动静。烦得老月一夜没睡好，对女人心照不宣的温柔，老月也没半点心情回应，装作不知道。女人气得给他个背脊梁，半宿不理他；老月又在荒岭碰上了放牛的洪根女人，女人手头纳着鞋底。这回女人没说笑，有些纳闷地问，老月，莫不是荒岭有金子吧，见你天天转呢。老月心里正烦，顺口应了声，说真有呢；又继续估他的树苗数去了。
　　 洪根的女人放牛回家后，就把老月在荒岭转的事当笑话说给人听。听的人却认真了，恍然记起早年勘探队来过这里，背着鼓鼓的帆布背包，拿着铁锺在山上敲敲打打，末了，装满石片回去了。莫非山上真有金矿银矿的吧，仅隔页山的永丰就有个金矿呢；一个说，老月这鬼头有亲戚在勘探队，定是听到了什么信息。几个人愈想愈觉得真实，一下子就为这个想法头奋了，茶前饭后把个话题与人聊得有滋有味。
　　 有人去问老月，老月正苦着个脸在家里抽闷烟，老月听他们问完，愣怔了半响；紧拧的眉毛竟渐渐舒展开来，活泛开来，却故意脸一板，严肃地对那人说，这事可不敢乱讲，我还没想周全呢。来人带着被人信任的满足走了，老月也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
　　 一个无奈却可行的计划在老月心中坐稳了。
　　 老月召开了个小组长会，让老月意外的是居然没人缺席，这是老月主持村小组会破天荒的一回。这些山里汉子脸上都明显洋溢着兴奋与激动；一双双探寻的目光聚焦在老月的脸上身上。老月格外沉静，挨个儿撒烟，自己也点燃一颗，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两条烟龙，随着袅袅升腾的蓝色烟雾慢悠悠开了腔。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请大家来商量商量，到底有几分可信。说是帽子垴那面荒山下有锡矿，国家要来开采，今年明年的事，你们知道，如果此话当真，国家开矿地皮是要征收的；一座秃子山值不了几个钱，假如栽上树，征收费就得按人工培植林算，据说多出了几倍，大家的意见……,老月就着手头的烟屁股又续上一颗,拿眼睛望着大家。老月深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手下这些组长都是抓阄抓的；现在村民小组长没人当,不只是老月村里,其它村也如此。老月生怕这些手下不按自已的思路走,不敢大包大揽只抛出个建议,把主动权交给他们。
　　 行,啥栽法?一组长洪根是个直肠子汉,率先表了态。其他组长也跟着说,听老月的安排；老月就说,至于啥栽法,地当年都划给各户了；我看还是以组为单位,各户栽各户的。树苗子我已定好了,苗钱暂由村上垫着,到时从征收费里扣回，丑话说在前头,好赖各人栽,到时以活苗作准；记住,老月脸一板,加重了语气,回去要管住女人和小孩的嘴,如果见人嚷嚷,给人看穿了,说我们敲国家的竹杠,只怕到时谁也莫想捞到半点好处!
　　 老月目送这群山里汉子散去后,像做了亏心事,心里啥滋味都不是；但有什么法子呢,谁叫他是这个穷村的村长!
　　 帽子垴荒岭热闹了,沸腾了；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景,老月看得双眼酸酸的。
　　 老月家的荒地在山顶,女人清早就和老月上了山。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女人干活有股狠劲,额头上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老月瞧着女人有些心疼,女人除了爱唠叨几句,还真是个好女人,老月爱怜地对女人说,歇歇吧。女人抹一把汗,顺从地挨着老月坐下，女人望了会儿满山岭挥锄奋挖的人们；忽然问老月,你打听的消息准吗？其他村也在栽树苗子呢,不栽还罚款。女人昨天回娘家,碰巧娘家村里下载开植树造林大会,硬性规定每人栽十棵树苗,少一棵罚十元；结果村民和村上抵抗上了！女人的话正捅着老月的痛处,老月凶巴巴地朝女人吼道,你懂什么!女人惊愕地瞪了眼忽然发火的男人,气撅撅走到一旁坐下,不再理老月。
　　 老月吼过女人之后,心里既愧疚,又无奈,无脸面对这些淳朴的村民和自已的女人；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这样了。就在这时,一组长洪根脸面血糊地来找老月,把老月惊得暗叫了声妈,急忙上前扶住他。见他的额角还在流血,就麻利地掏出颗香烟揉碎,将烟丝敷了伤口止住血；原来洪根组上两个村民为地界争吵,争着争着就动上了手,洪根见状上前劝阻,一个飞来的锄头柄正中他的额角。老月要送洪根去村卫生室包扎,洪根死活不去,说甭管我,你快去阻一下,莫闹出大事来。
　　 老月火急火燎往山脚赶,心里默祈千万别出事；还好,老月赶到时,争闹的双方嘴虽骂得凶,可手脚给两旁劝架的人拉住了。见老月来了,就住了对骂,都争着要老月评理,给自己一个公道；老月问清了争执的原委,就感觉有点难办。当时承包到户时,只草草埋了几块石头作记号,后来谁也没来看过,界石大概是被放牛娃搬去垒了灶,不见了。一块无用的荒地,本来都无所谓,哪知现在偏是这山下要出金出银了,谁会傻到拿自己的钱往人家口袋里塞呢。老月耐着性子和了一阵子稀泥；但两家都不报老月的调解，异口同声说，村长，平素我什么都听你的，但今天不行，你得给我一个公道。老月见软的不行，就亮起了三板斧，说我会一碗水端平，中字穿心过。捡起地上卧着的锄头，在争执不下的地方从中一锄劈开，重新埋上界石，扔下锄头说，谁不服气，就去告我的状！结果，两家都对老月有意见，怪他偏袒了对方。
　　 苗坑挖好了，老月把树苗也拉了回来。
　　 天才蒙蒙亮，人们就挑着树苗上山开始栽。每家都栽得那么细致，小心培上土，再均匀地洒上半桶水，生怕小苗苗有个闪失栽不活。
　　 待到老月栽好自家的树苗，满山满期垴的树苗子都栽上了。新翻的泥土上摇曳着点点绿意，煞是可爱；老月知道，只要再待个三五年，这里就是一片齐刷刷直戳天空的树林了，但老月的眉头却越结越紧了。
　　 镇长陪同着李副县长一行来了，老月心虚得做贼一般，没等他们进村，就直接领他们上了帽子垴。镇长和李副县长谈笑风生，不时地指指点点；老月跟在检查团后面愁着苦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兵。李副县和对这里的工作甚是满意，不时点头称许。镇长终于长长松了口气，脸上也活泛开来，有了光亮；乘县长小解的当儿，使劲拍拍老月的肩膀说，看不出我们老月真有几下子。老月苦着脸说，我准备让他们剐皮吃肉呢！镇长晓得老月的心事，就大笑。
　　 帽子垴被定为全县植树造林示范基地。镇压者长叫老月去县里参加林业先进工作者表彰会议。老月苦涩一笑，说镇压者长，我没工夫，地里等着下种呢。镇长说，那怎么行，李副县长指名让你去介绍经验呢；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几页打印好的发言稿给老月，老月无奈，只好接了。
　　 老月拿着发言稿走上台时，四下的掌声响了，掌声很热烈，很持久，直拍得老月的双腿软软的发虚。老月稳了稳神，清了清嗓子开始照着稿子念。扩音器把老月的声音扩充了好多倍，送到会场的每个角落，老月的心就无端地发虚，心一虚，头皮就发麻，喉咙发紧，最后发不出声念不下去了。念不下去的老月就僵在台上手足无措，尴尬得像当众把他从哪个女人床上拎到这里一样。台下，镇长望着涨红了脸的老月干着急，心里直骂老月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这时，李副县长异常激动站起来，对着台下黒压压的人头大声喊道，同志们，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实干家老月同志！他不善于夸夸其谈，只会用实际行动去干的实干家！我们所需要的，所缺少的就是这种人，我们都要向老月同志学习！说完带头鼓掌。于是，会场一时掌声雷动，接着李副县长又亲授了老月一面鲜红的奖旗；接过奖旗，老月逃也似地下了主席台，背上早汗涔涔地湿透了。
　　 在县里开会受奖的事，老月一直守口如瓶。在自已女人面前说是去表兄那里于了两天，那面奖旗，老月一回家就把他压进了箱底。
　　 帽子垴的树苗旺旺地活了，活出了一山的生气。可国家来开矿的事却一直无动静；耐不住性子的村民就不时找老月打听，老月吱唔着说，快了吧……或许明年就……。
　　 后来人们终于对开矿的事彻底失望了,就骂老月捡张封皮当急信,害得大家瞎忙一场；老月的女人偶尔问及勘探队的表哥,回家就骂老月个五恼七伤,说他碰鬼了,人都给他得罪尽了!老月一声不吭任女人咒个死,心说,我反正不当这个鬼村长了；老月知道,与其被赶下去,还不如自己找台阶主动下台,老月就向镇长递了辞职报告。
　　 纸终究包不住火,国家要来开矿的事真相大白了，开金矿银矿,老月把爷们都当猴耍了!一组长洪根的女人跺脚骂,要不是老月这千刀剐的,我男人就不会让人打破头了,落下个变末就头疼的毛病。
　　 镇长不批老月的辞职报告,让他好好再干几年，但老月吃了秤砣铁了心；老月说,镇长,你莫作贱我了,你这是要让全体村民赶我下台,看我洋相呢。
　　 镇长见老月死活不干了,只得来老月村里开村民选举你会,重新选村长。
　　 老月悄悄背上早准备好的行囊出了门.他是去城里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走到村口,跨过一座小拱桥就上了进城的大道。一组长洪根和另个几个组长正在桥上等着他，洪根说,老月,真走啊；老月说,这就走。洪根说,就为那山树苗子你也不能走哇，老月脸涨红了,嚅嚅地说,我是为那山树苗子走的,我把大家坑了呢。洪根说,我们还愿意被你再坑一次,把村公路修进来呢；老月双眼蓦地潮湿了,狠狠擂了洪根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