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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医院旧事——苗医生(散文)


作者:刘亚荣 童生,63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34发表时间:2019-07-11 08:13:56


   老师家的鸡真高级。是明哥的口头禅。
   老师家的鸡比县长伙食都好。他每说一次,苗医生就嘎嘎笑一次。每次都笑得嘴角上翘,脸发红,细碎的皱纹羽毛一样。她的回应也不变:“人家县长怎么能吃这个呢!”此时,她的几只鸡,不是在啄生虫的长果,就是在吃她孩子不喜欢吃的桃酥或者蛋糕。她说这话的时候,往往在白大衣上蹭蹭手,用右手快速地拢一下右侧的齐耳短发。
   泡桐树的花,开得乌压压的,满枝满树都是,风呜呜的刮着,把泡桐花的香气吹得了无踪迹。树下,几只黄、白、芦花色肥嘟嘟的鸡,满足的享受着人类的美食。是的,我用满足很恰当。因为它们跟着苗医生没受过挨饿的委屈。棒子高粱粒不在话下,点心也隔三差五的可以饱餐一顿。明哥打哈哈说苗医生家的鸡比县长待遇好,是有后缀的,明民哥说:“老师,比三年苦难时期的县长吃得好吧。”苗医生就大笑,她好看的嘴张开,像一个元宝,牙那么白,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
   明哥干护士,我来乡医院最初身份是妇幼保健员,后来,因为注射室太忙碌,专职干了护士,只是每月以妇幼保健员的身份去县妇幼保健院开会,并上交当月的宫颈刮片。其实宫颈刮片这工作,是苗医生捎带着做的。
   我注意到,在苗医生把桃酥扔给鸡,被患者叫走的时候,明哥看鸡啄桃酥的眼神不似平时,他甚至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飞起一条腿踢那只大公鸡一脚。大公鸡奓着翅膀转了一圈,回来接着啄食桃酥。只是啄一口,会抬起头看明哥一眼。那样子,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乡医院里孩子很多。一种是必须来看病的,另一种是跟着家里人来医院的。大多的孩子在医院是老老实实的,他们怕打针。有的干脆把头藏在妈妈或者奶奶的衣襟下,偷偷地瞧。也有胆大的孩子,跑到院子东面,看到苗医生用点心喂鸡,伸出黑黝黝的手,抢鸡嘴边的东西,被奶奶或者妈妈吓唬。
   平时,这几只鸡散养在乡医院的大院子里。乡医院的院墙,七八岁的孩子翘腿就能爬上去,如此低矮的院墙自然挡不住鸡的翅膀,倒是外边的鸡常常飞进乡医院觅食,啄食院子东南角废弃的玻璃瓶子。苗医生家的鸡悠闲,每天吃得饱饱的,满院子的草籽和小蚂蚱小虫子是换口味消遣的。夏天,它们吃饱玩够了,就跑到东边的大槐树下,用爪子刨个土坑,把自己放到里面,大概图个凉快,冬天的时候,就缩缩在宿舍靠东头没人的地方,挤在一起晒太阳。不似下了蛋时那么张扬,不再有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点心还属于奢侈品,一般人一般人家是无福消受的,除非家里来了亲戚,或者生病了,家里人买几块桃酥或者蛋糕安慰。那时候,人们还不说蛋糕,槽子糕是统称。
   苗医生家的槽子糕,是门口小卖部的,乡间土法做的,虽然真材实料,但颜色发暗,口感也没有现在的香甜,苗医生的孩子们早吃腻了。苗医生的爱人在县里工作,上下班都带着一个黑色的提包,她的小儿子每天都盼着爸爸回来,包里少不了有稀罕东西。鱿鱼丝啊,羊羔羹啊,蜜三刀啊,大都是乡里没有的高级食品。也许是她家好吃的多,也许是孩子们嘴刁,反正人们送的桃酥和蛋糕经常到了鸡的嗉子里。
   也有些点心,被苗医生托同乡带给她的后娘。老太太的穿衣取暖都是苗医生一手操持,每到冬季,她雇人帮忙把煤面和土拉到医院,不忙的时候就打几块蜂窝煤,几行码放整齐的蜂窝煤是乡医院秋后的一景,这是她给老太太过冬取暖预备的。听说,苗医生小时候倍受后娘的气,吃了很多苦。可是,苗医生说起后娘,一口一个“我娘……我娘……”如果不了解实情,谁会想到她惦记的是后娘呢。
   苗医生是不买小卖部的点心的。
   这些东西,都是来乡医院做流产手术或者上环的女人们买的。
   当然,秋后她们大多带着半袋子长果来,有的是家里树上的犁苹果啥的。也有的大方些,会带一些新瓤子(蠡县方言皮棉,去籽的棉花)。苗医生对这些人眉开眼笑。她原来也是临时工,转正后,变成双职工家庭,孩子们也都农转非吃商品粮,爱人是工农兵大学生。苗医生随后考了医师资格证,属于中级知识分子家庭,不缺钱,也不缺东西,人们来看她,她觉得是尊敬。那些来医院的女人都亲热的叫她姐或姨。其实,苗医生家远在数十里之外。
   苗医生不种地,她隔壁屋的长果袋子和棉花包,垒得老高。白花花的长果(方言,即花生)变成橙黄色的油,长果油炸馓子,黄灿灿的,满院子飘着熟长果的香气。其实,苗医生是一个不贪财的人,她家的好吃的,大家都吃过,甚至是来乡医院输液的人也跟着她吃饭。老乡们给她山药,她大锅馏熟了,招呼大伙一起吃。她把香椿洗净、控干水,剁碎,腌起来,冬天炒香椿鸡蛋吃,我也吃过。不忙的时候,我也帮她剥长果,把长果豆腌到韭菜花里,比较奢侈,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长果豆可以放到韭菜花里,在我家,只能放一些剁碎的萝卜梗。苗医生人好,带东西不带东西,她都好好对待,术后三天的药都免费。她龙飞凤舞的处方,是女人们的安心剂。我想,给苗医生带来点心的,多一半是那台人工流产负压吸引器。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一个农户人家可以生两个孩子。意外怀孕的,只能到乡医院做人工流产,我待的乡医院当时只有苗医生一名妇科医生。
   除了做小月份人工流产、上环,苗医生还给乡里人接生。所以,很多人都叫她姨。她是很多人来到世上第一眼见到的人。
   干妇科,是个受人尊重的事儿。但是很脏,还要隔三差五的结束新的生命,一个生命的终止与否,总归有很多因素,但这是苗医生命定的工作。人流吸引器里淡淡的血水和坯胎,被苗医生倒到医院东南角的坑里。有一次,我的一位大娘托我找苗医生要东西,还挺神秘,说苗医生知道是啥。我很疑惑,但是依言告诉了苗医生。那天,苗医生蹲在院子里冰冷的水龙头下,哗啦啦冲洗着什么。一股血水,流了很远才变淡了。明哥用手捂着嘴,大厚嘴唇一张一合,极度压抑又极度夸张地说,是“小全人”,也就是发育好的胚胎。我大吃一惊。原来老大娘的老伴每年冬季患支气管炎,小全人是大补的。我心里一哆嗦。苗医生甩甩手上的水说,老百姓不容易,想吃我就给留着。
   我知道有一味药叫紫河车,是滋补上品。紫河车就是胎盘。《本草拾遗》对于紫河车的功效专门有记录,紫河车炖汤主治虚损、羸瘦、咳血气喘、劳热骨蒸、遗精等症。古红色的中药橱子里,有紫河车,但是用量不大。很多老百姓吃不起,找苗医生讨“小全人”吃。
   吃“小全人”闻所未闻。很长时间,我不敢吃肉,食堂里的豆角猪肉馅包子,冒着诱人的香气,我平时很喜欢,那时候碰都不碰了。
   我难过了很久。为这些还未出生就“夭折”的生命纠结,也为久病体弱没钱治疗的老人们难过。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苗医生对我都多有照顾。我看她像母亲,满乡行走的人,很多都是她接到人间的,她真像菩萨。可是,经她手扼杀的小生命也无数,杀生是佛门的大忌,她那双十指尖尖,肉乎乎好看的手,是罗刹的手吗?可这也是她的工作,她也没错。夜晚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不敢走到乡医院偌大院子的深处。
   与死亡相比,还是新生让人高兴。
   每次苗医生接生回来的第十二天,也就是落生小孩子的十二晌。铁定一样,风雨阻不住,这家人必定会擓着篮子,带着几个大百岁(蠡县附近小孩十二晌或者满月蒸的大馒头)来酬谢她。这些大百岁点着胭脂,带着硫磺遮不住的白面香味儿,大个的足足得两三个人才吃得下,小个的也得俩人分着吃。别说吃,这些纯白面的大百岁,雪白雪白的,看着就让人喜欢,何况,有的讲究人家还用大料或者苘麻花托蘸上胭脂,点成花型。那时候没有冰箱,所以,苗医生家的鸡,偶尔也吃大百岁。
   我到乡医院工作的时候,生孩子的高峰似乎过了,街上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认得墙上“只生一个好”的标语。倒是那台人工人流吸引器总是闲不住。我刚到乡医院的那个春天,泡桐树的花香满院子都是,苗葛医生带着从县医院实习回来的我,去村里一户人家接生。那个产妇叫素,大不了我三两岁,只有婆婆和她男人守着,她的公爹早遵照规矩躲了出去。素没娘,所以看上去比别的有娘可依的产妇显得有点让人心疼。
   阳光照在素的芦苇炕席上,苇席新崭崭的,还没有过多的烟火气息,素在她男人的搀扶下一会儿在炕上走几步,一会佝偻着呻吟。我虽然在县医院接生过二十多个小孩子,还是有点紧张,我跟着抢救过产后大出血的产妇,也见过难产孩子死亡的,那还是医疗设备齐全的县医院,旁边还有医术高明的主任医生和护士姐姐们。我看看我们带来的产包,白色的包皮上满是水渍,大的套着小的,深色的压着浅色的。我有意识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素家的像镜子里,结婚照上她还一脸羞涩。
   阳光转到窗棂正对着土炕时,苗医生待不住了。她对素的婆婆说,孩子没人管,得回家做饭。
   素的婆婆极力挽留,苗医生告诉她说我的经验也很丰富,是从大医院学习回来的,况且是顺产,她一会儿就回来。苗医生掀开门帘走的时候,我跟到了门口,我看到素家的几只鸡跳到礓嚓上找食吃,被素的婆婆没好气的轰走。
   我忐忑着,我想素和她的家人也是。
   我那时候刚参加工作,还没有谈恋爱,因为脸皮薄,也因为血腥,不愿意干妇科的工作。在素婆婆的眼里,就是一个黄毛丫头。我在素家吃的午饭,大概是喝的小米稀饭,其他的我没印象了。素婆婆不高兴,也不好和我发火。好在,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是个头发黑黢黢五官饱满的女孩,眉眼和素的男人像,素婆婆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一家子都有欢喜色。没有侧切,我也不敢,但是有点撕裂,我颤抖着带血的手,歪扭扭地缝了三针,好在不影响啥。这是经我手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在乡村土炕上出生的孩子。
   素的女儿十二晌的时候,她婆婆送来了一篮子大百岁,一个足足有一斤重,白胖胖,喧腾腾,带着圆圆的胭脂。
   素的婆婆走后,苗医生从屋里拿出前几天别人送来的百岁,看上去皮干裂着还有点发霉,掰碎了,站在花谢了树叶还未长大的泡桐树下“咕咕”叫鸡。白鸡、芦花鸡、褐红色翎子的大公鸡从草里奔过来,享受这麦子面蒸的吉祥之物。
   苗医生的大女儿霞和我一般大,眉眼和苗医生一样美,一袭白连衣裙,就像琼瑶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霞经常交换着看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窗外》《燃烧吧火鸟》《一帘幽梦》让我俩爱不释手,心里念里都希望遇到一个和书上一样的白马王子。一家有女百家求,依苗医生的为人和职业地位,很快由她做主给霞订婚了。门当户对,双方大人都满意。不曾想,霞在工厂里恋爱,私下写信和订婚的男孩分手了。苗医生闻听此事,把围在她脚下吃食的鸡踢飞了,鸡们吓得咕咕跑掉,她的心脏病犯了,并声言和霞断绝关系。
   后来的事儿,我不清楚。那年春天,也是泡桐花开的时候,苗医生调到了外地某大医院,一辆绿色解放大卡车截断了一个人和一所医院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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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乡医院,干妇科,是个受人尊重的事儿。这篇散文,围绕苗医生家的鸡吃点心说开去,侧写苗医生杏林春满的故事。妇科之外,做小月份人工流产、上环、宫颈刮片等工作,苗医生还给乡里人接生,带实习生的“我”。她龙飞凤舞的处方,是女人们的安心剂。苗医生爱笑,操持后娘的穿衣取暖,关心病人,不贪财,待如亲人。说起后娘,一口一个“我娘……我娘……”炒香椿鸡蛋,她家的好吃的,大家都吃过,甚至是来乡医院输液的人也跟着她吃饭。老大娘托要“小全人”进补,她也留送。术后三天的药都免费。如此医德,受人敬重。点心,长果,梨,新瓤子,大百岁,在苗医生家,不算奢侈品,只是一种敬重。但,桃酥,蛋糕,大百岁,大多进了苗医生家的鸡嗉子。它们也吃草籽和小蚂蚱,满足地享受着人类美食。其它物资,长果豆腌韭菜花,苗医生变了法儿,和大家共享。干护士的明哥揶揄说,苗医生家的鸡比县长(三年苦难时期)待遇好。一个像菩萨,也像罗刹的苗医生,于纷披的白描中,鲜活在纸上,真实,立体,倾情推荐。【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711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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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9-07-11 08:16:43
  写医生,写医德,写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7-14 16:00:5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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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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