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距内蒙古锡林浩特市50公里的杜根塔拉牧场小学当老师，第一天去报到，场长阿拉马斯将我和哈斯琪琪格安排在离他的蒙古包不远的地方，他说：“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管闲事，关上门好好睡觉就行了”。我刚要问，为什么？场长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我们就没有再问了。
　　 几天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因为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就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十分惊心。我问：“哈斯琪琪格老师，这是什么人在哭泣啊？”哈斯琪琪格立即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说：“你不要管闲事，千万别出去，可能是那个可怕的家伙又在打老婆呢。”
　　 渐渐地，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一个虎背熊腰的蒙古汉子，脸上有一块刀疤。名字叫巴图。听说在牧场被他的拳头打过的人不下一半，就连自己的母亲、嫂子都拿他没办法。给我的印象就是凶神恶煞似的。因此走路碰上他，我都绕道而行，好像对待一条疯狗一样。他家的蒙古包离我们很近。
　　 有一天上午我有点感冒在家休息，巴图突然不敲门就进来了，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齐赛怒！”（蒙古语你好的意思）他笑一笑，脸上的刀疤抽动几下，很令人害怕。他突然对我说：“你们两个女老师不打牌、不喝酒，整天呆蒙古包里做什么？我想看看。”我笑了，我知道巴图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不能与他说我们读书学习的事情，闹不好会刺激到他。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看看书，备备课，消磨时光。”他听了，没说什么，若有所思低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是奇怪的笑容。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借钱买酒喝啊？因此内心忐忑不安起来。嘴上说：“请进。”巴图又笑了，我真怕他的笑脸，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刀疤脸，令我毛孔悚然。
　　 “飞剑老师，把你的书借给我一本，我也看看到底有啥好的。”我有些吃惊，但是还是故作镇定地说：“进来坐坐，看看你喜欢哪一本书。”
　　 “不进去，就是你手中的这本书借给我就行了。”我手里正捧着的是一本外国小说选，是我刚刚从团部秘书手里借来的。借给巴图，他要是撕了，我拿什么还给人家。我刚要推辞，看看是不是另外借一本给他。我委婉地说：“这一本你喜欢吗？不喜欢的话，可以另换一本。”
　　 “就是它了。”他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走了那本书。他说：“别担心，三天以后，我会还给你。”
　　 三天过去了，他没有归还书；半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还书；一月过去了……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他敲敲门，我还以为是阿拉马斯场长来了。一开门，竟然是他，他竟然会敲门。
　　 我打开门，他只是探进半个身子，说：“老师，上次借你的书，就算送给我了。”我想都没想就说：“好的，行。”因为那个借给我书的秘书，已经答应将书送给我了，我就借花献佛吧——其实他真不是什么佛。
　　 “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书。怪不得你整天痴迷于读书呢，你们当老师可真好。”他很真诚地说，很严肃的样子。
　　 我开心的笑了。巴图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怕他了，也敢于直视他的目光。巴图将蒙古袍子整理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哈达，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我赶紧接过哈达说：“巴图，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送我这么重的礼？”
　　 巴图说：“老师，我求你一件事，我想把儿子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我从此戒酒，不打老婆，拜托你好好教育我儿子，让他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三个月了，巴图家再也没有夜半哭声了，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打老婆了。我恍然大悟，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巴图从腰里拿出一个荷包，掏出一些零钱对我说：“我就这么多钱，都在这里，你能不能去锡林浩特帮我买些书，我要和儿子一起学文化，一起读书，一起长大。”
　　 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他儿子在哪里？多少岁了？
　　 我问：“你儿子呢？”
　　 他说：“我儿子一直在丈母娘家，丈母娘怕我影响孩子不学好，他在那里的小学读书。前些日子老婆也回娘家了，丈母娘说，如果我不改邪归正，他们就不认我是亲人了。现在，我读了你给我的书，明白该怎么做人了。”
　　 这时候巴图微笑着看着我，我突然不怕了，感觉巴图的微笑很好看。
　　 那天晚上巴图给我讲了他的生平故事，他是一个孤儿，丈母娘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还把女儿嫁给他，可是他喜欢打牌，喜欢喝酒，交上不好的朋友，就变得暴躁、野蛮，经常打架，脸上的刀疤就是和别人打架，被对方的人用蒙古刀子砍的。他很苦闷，不知道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了人见人怕的“混混”。
　　 他说完了，给我鞠了一躬，说：“飞剑老师，我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的大丈夫，从此好好读书，和儿子一起成长。”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浪子回头金不换啊！”他说：“这都是你借给我的书，不，是文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