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开更说不明白，迷茫困惑失意失落缠着他咬着他，他为啥要上那里去呢？即便去了又为啥磨磨蹭蹭不走呢？又为啥摸摸索索乱动手呢？那里又为什么又为什么又添个那么惹事烦人不是个东西的东西呢？为啥为啥又为啥呀？
　　 他揉眼睛挠头皮使劲搓手混身不自在。他看太阳发黑月亮发绿小鸟在哭花朵流泪。
　　 都说脚正不怕鞋歪，他堂堂正正正正堂堂五尺之躯血性男儿，从来没有辱列祖宗违纪违法伤天害理见不得阳光见不得父老乡亲哥们朋友的事。他生下来一落地就是两只手，只长了两只手，“三只手”的活没干过，“三只手”的事找不到他呢。他们她们为什么议论他怀疑他瞄准他认定他。
　　 他记不清是昨天今天明天，他吃饭琢磨端着饭碗忘了拿筷子，眼睛直勾勾盯在菜盒上。在单位冥思苦想，零件的一角划伤他的右手。他睡觉时更是“斩不断，理还乱”，“以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他拨拉算盘珠子拿着放放大镜子摆上扑克牌子，非要解开这个“千古之迷”，并申请把它记入世界威尼斯大全扬名出名誉满全球。
　　 他没有相亲没有登记没有办席没有拜天拜地夫妻对拜，连对象还没有处过约会没有过情人连想都没有想过。他老是说赶趟忙啥急吗？他性格内向深沉稳重不苟言笑，二十八个春秋铸就这个郁闷孤独寂寞的禀性。他想不通硬要想硬是钻这个牛角尖尖。
　　 他记不清是黑天白天不黑不白的天，办公室不知是谁买了一部微型收录机，方方正正小巧玲珑音响清亮。主任说参加大会小会长会短会计划会临时会录上一段免了记录之劳。办事员笑着：“放放妙歌呀美曲呀娱乐娱乐。”他完活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正赶上大家欣赏这个小东西时迈进了办公室的门槛。他也觉得这物件新鲜新奇摆弄来摆弄去赞不绝口。
　　 办事员小张瞧他爱不释手的憨样：“看好买一个。”
　　 “小伙子，这个用不了多少钱买一个，不影响娶媳妇。”经理老胡说话幽默。
　　 在座的人都笑了，他脸红得象猴腚：“我，我，我。”
　　 哈哈哈哈。人们开心开怀开颜大笑。他在笑声中全身颤了一下。
　　 他很少去办公室，怕人说“靠近”“讨好”“溜须”“小报告”一类闲言碎语。可是鬼使神差这天他又奔办公室，刚至窗下，是有意是无心是见他来演“双簧戏”，反正他听里边说：“二百多元的东西，也值得动心？”
　　 “是谁呢？”
　　 “他来过你忘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都说他老实巴巴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年头难说。”
　　 “你说是……”
　　 “对！”
　　 “这能吗？”
　　 “……”
　　 主任和办事员说的正是他的名和姓。他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又似黄河决口身陷汪洋两腿转筋不能自拔。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步一挪蹭回工作间蹭回四处没有眼睛的家。
　　 他们凭什么说是他？有人证物证书面证吗？他后悔再听一会好了，一定会听出个线索证据所以然来。球！他们凭什么？这不是诬陷？什么法什么纪什么章上写得明明白白，要治罪要罚款要扣奖金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诬陷敢诬陷，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是没屁搁楞嗓子眼。我要告法院要请律师要赔偿人格名誉精神损失。有凭有据事出有因无风不起浪？他是小偷？是隐藏多年的老手是汪洋大盗是贼王？他自已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清清白白的他平平静静的他与世无争的他，身跳黄河长江大西洋太平洋也洗不清洗不白洗不净。
　　 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开更说不明白，迷迷茫茫失意失态缠着他咬住他。他为啥要上那里去呢？即便去了又为啥磨磨蹭蹭不走呢？又为啥摸摸索索乱动手呢？那里又为什么添个那么惹事烦人不是个东西的东西呢？为啥呀？
　　 工作间他碰到办事员，这姑娘的眼睛里好像有两把牛耳尖刀；他见经理朝他走来一下子躲卷柜后。他总觉得科室全公司人都在叽叽嚓嚓嘀嘀咕咕唠扯他。每次下班感到全公司的人都指他的脊梁骨，他攥拳咬牙屏住呼吸猛一转身，大家分分明明大大方方各走各的路，他一个人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而别人关于他的议论更多更细更神更准更令人相信。他的圆脸露出了尖下巴，空洞的眼睛更大更显得无神无光。
　　 他们凭什么说是他？有人证物证书面证？他后悔再听一会好了，一定会听出个线索证据所以然来。球！他们凭什么？这不是诬陷什么法什么纪什么章上写得明明白白要治罪要罚款要扣奖金。他们为什么要诬陷敢诬陷，是吃饱撑的没事闲的是没屁搁楞嗓子眼。我要告要请律师要赔偿人格名誉精神损失。凭据凭空事出有因无风不起浪？他是小偷？
　　 也许或许可能大概差不多十有八九是他，他朦朦胧胧意识影影绰绰感觉昏昏沉沉确定这一点。那么证据证据在哪？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自已寻觅证据。微录机微录机能唱曲唱歌讲香港味的甜不嗦的软了吧叽的“谢谢！谢谢”，有音有声，对有声音，他好象听到声音了，听到了！像鸟叫像水流像鼓响像雷鸣像虎啸像狼嚎。这声音在哪儿？身旁没有墙上没有柜上没有抽屉没有。微录机在唱，唱的是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不不唱的是《酒神曲》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莫回头。他翻自已衣兜裤袋没有影儿。他侧耳听那声音还在响还在唱大胆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莫回头，工作间走廊洗手间走到哪里声音响到哪里。转悠来转悠去他下意识地听听左胳膊右胳膊，又低头听听自格儿的腹部一下子全明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左手挠一下自已的脑袋：“啊，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我真笨真傻真混，为什么不能早早发现呢？”
　　 他是小偷窃者三只手梁上君子，人证物证俱在他如释重负如梦方醒如获至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反戈一击有功立大功受奖”他铭刻于心言犹在耳。
　　 二
　　 “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在工作间在餐厅在卫生间在公司他逢人便说。
　　 有人说他心里惭愧内疚精神受了点刺激，有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是报应，有人说他是瞎扯讲笑话搞幽默。
　　 不知不觉稀里胡涂过去三天两周一月。
　　 经理找他经理手里拿一方方正正小巧玲珑音响清亮微录机：“在什么你肚子里？在我手呢，根本没丢，它跟贾主任出趟差。”
　　 “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谁给……拿去了呢。”办事员小张白白的脸静静地说。
　　 “是我偷的我是小偷窃者三只手梁上君子。听！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你们又买一台安慰我糊弄我把我当小孩子耍是不是对不对？”小张憋不住想乐放了个屁。经理一时也没了辙递不上报单。
　　 他和家里人讲微录机在肚子里唱歌，母亲父亲哥哥妹妹都摇头。母亲布密皱纹的脸贴近儿子的前胸倾听半晌，慈祥地对他说：“孩子，没有的事你可别瞎说。”
　　 他跑综合医院，声明要找最高明最知名的大夫给他做手术。
　　 那位戴进口金边茶色镜的医生正和一位女患唠得热火：“你不舒服就找我好了。”“我才不找你呢，天下就你能啊！”
　　 “大夫，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请动手术取出来吧，谢谢啦。”
　　 “一边去！开什么国际玩笑。”一扬手把他打发了。
　　 他又进另一个诊室：“大夫，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请动手术取出来吧，谢谢啦。”
　　 老大夫摘下花镜拭一遍又戴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他：“你自已来的，噢，叫你亲属领你来吧。”
　　 他往大夫眼前凑凑：“医院不是救死扶伤白求恩大夫精神发光发热发扬发展吗，你就给我取出来吧。”又压低嗓门：“我不会让你白大白，现在不兴这个吗？你要伍元拾元伍拾元百元票子咋样多少你就说。要东西毛料皮料皮鞋皮帽子彩电冰箱人参鹿茸咱都不外尽管吱声。”
　　 大夫早就不耐烦了：“走！走！你给我出去！”把他轰了出来。
　　 他嘟嘟囔囔又上了一层楼。
　　 推开一间屋的门：“大夫，微录机在我肚子里唱歌呢，请动手取出来吧，谢谢啦。我知道你们医院人人不收礼不授贿不贪污不腐化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愚公又移山张思德又烧碳雷锋出国又回来。”
　　 一位胖胖高高象是教授似首长拉他坐下，泡一杯茶给他：“你家在哪儿住什么单位什么工作，吃饭睡觉坐车读报这不挺好挺好的吗。啊啊，好吧现在你想想，微录机怎么会在你的肚里呀？谁放入的呀？怎么放入的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若有所悟连连点首。出门辞行时和对方握手行90度鞠躬礼。
　　 “微录机怎么会在你的肚里呀？谁放入的呀？怎么放入的呀？”他反来复去颠三倒四琢磨是谁把微录机放进他肚里的呢？我是偷儿窃者三只手梁上君子，那么放的人当然是非我莫属，怎么放里的，重要的结果不管过程，微录机在我肚子里是个客观存在不容置疑无可非议。
　　 三
　　 第二天他仍是说：“微录机还在我肚子里唱歌呢，正在唱呢。这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你们谁也别想骗我，假话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不会变成真的，我险些吃亏受骗上了大当。”
　　 亲友同志领导专家学者名流说他劝他开导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他精神有点错乱不太正常出了毛病需要静养治疗检修按摩桑拿氧巴。
　　 他反对反驳反抗：“我没病，谁说我不正常，是你们不正常！你们道貌岸然仁义道德男盗女娼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偷天换日弄虚作假挂羊头卖狗肉。我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正常，我昨天正常今天正常明天也正常现在正常永远正常。我是小偷只偷了微录机，你们偷人偷情偷名偷利偷金偷银偷人民币。我的肚子只有一台微录机，你们的肚子里那么多海参大虾鸡鸭鱼肉猴头燕窝海味山珍都是谁的？你们肚子里回扣咨询费明白费都是哪家的？你们的相好的亲密的金屋藏娇包二奶养小姐，你们的收入翻上他妈的三番也到不了百万千万是开银行钱庄造币厂啊。微录机在我肚子里我承认我公开我有极强的透明度。说我有病，你们没病？病得还轻吗？”
　　 这个寡言少语说话脸红的大龄青年可到了打开话匣子的时刻，积压肚里的千言万语一股脑地涌出来。不能让他的病发展加重有的说没的也说不文明礼貌不安定。
　　 公司街道医院家属终于聚首联手，内科外科呼吸科皮肤科康复科神经科精神科一齐会诊，奇异的“手术方案”经领导反复研讨论证诞生了。
　　 他躺在无影灯下，一大帮“白大褂”围着他。他就要解脱了自由了新生了，偷窃的罪名就要被注销了。他觉得有针扎在肉里，左腹部一块地方，那是他指定的经常手捂着微录机的寄存处，他觉得凉了麻了木了不属于他了。那木的所在有什么东西划来划去他舒畅惬意高兴满意。
　　 “不要太大口。”
　　 “看见了！”
　　 “慢点慢点再慢点。”
　　 “好！好！”
　　 “取出来了，取出来了。”
　　 一台微录机放在眼前那么亲切那么疏远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看着看着他眼角滚出大颗大颗的透明半透明液体。当“白大褂”缝好刀口（很浅很浅的一道口）他下了手术台紧紧握住大夫的手：“谢谢！谢谢！”
　　 他手捧微录机抚摸端祥如得稀世瑰宝，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枕头。
　　 “这回可好了。”在场的人舒了一口长气。
　　 倏地他二目圆睁怒发冲冠把微录机摔向大夫：“不对！不对！我肚子里的不是这一个！”
　　 “就是这台呀。”
　　 “牌子不对！”
　　 他的两眼乱转直至僵直：“你们别说话，听我肚子里的微录机还在唱歌呢。”他挺起胸脯仰着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呀头。”
　　 众人面面相觑。
　　 “大夫！大夫……”办事员不张气喘吁吁叫出医生：“是这台。刚才那台是经理小姨子的，原来那台放哪想不起来了，才找到，怕不赶趟，我急忙送来。”
　　 手术室的门“砰”地开了，他忘情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呀头。”
　　 亲属上前扶着他，他满头银发的母亲老泪纵横。
　　 有关人士正在研究下一步手术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