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贫瘠的黄土地
　　 当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烤着我们的时候，午饭送来了——一铁桶菜、一铁桶饭。我们抢着用乌黑的铁钓把饭菜从乌黑的铁桶里盛到自己的碗里，然后坐在碎石子堆上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一眨眼功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于是我们便倒头躺在石子堆上，用衣服蒙住脑袋，说不清是休息还是午睡。反正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午休的时间很快就过完了，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堆石子，就像离开软件的钢丝床，就像离开新婚的媳妇。机器吼叫起来了，确切地说是那台巨大的搅拌机和两辆大铲车吼叫起来了，声音很大，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搅拌机置于高高的架子上，巨大的漏斗在坑里刚好与地面平齐。等水泥、石子和沙子装满以后，就沿着滑道慢慢地升起来，把那些东西倾注到搅拌机里，经过搅拌以后那些东西又被倾泄到下面的汽车里。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工作。那些搅拌好的料运去由另外一些人修筑水泥路面。
　　 我的工作是把沙子装进漏斗。虽然我已经65岁了，可是一点都不比别人差，干得特卖力。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因为年纪大而被妙了鱿鱼；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混一个好的口碑；有了好的口碑，我才能找到工作，才能养家糊口。傻子都知道，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找工作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我完全属于没人过问的那伙人，只因为我这些年来闯出点名堂，才能至今有活干。很多比我年轻的都没人要了。
　　 我头顶早已秃了，不过那块风水宝地倒还没有寸草不生，只是从前额一直到后头部，整个脑袋的中间地带完全亮光光的。我懒得刮脸，胡子很长。我很为自己的胡子骄傲，它们至今仍是黑黑的。虽然我看上去人很黑很瘦，身材也不高大，可是我干起活来还是蛮有力气的。我一点不服那些年轻人，别看他们年轻，别看他们吃得好，论干活他们可是不行啊。
　　 这个鬼天气，孩子面，说变就变。中午大太阳还白亮白亮地刺眼，到了下午却突然浓云密布，下起雨来。老板怕水泥被雨淋湿了，用苫布搭了个棚。往漏斗里倒水泥的人可阔了，一点也淋不着，好福气呀。剩下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在雨里干活了。老板为了抢时间，下一点雨是不会停工的。我们这些人不把淋雨当回事，这算什么啊。人淋湿了，等干了就又跟原来一个样子了，什么也少不了，少不了鼻子也少不了眼睛。可是水泥不能淋湿啊。要是真的把水泥淋湿了，那老板不心疼死才怪呢！要是我们淋病了呢？老板会怎么想？他当然不会给我们钱治病，他没有这个责任啊。
　　
　　 孤独的公羊爷爷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有一个个子矮矮的老爷爷在广场的树下唱京剧。没有伴奏，没有伙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幽灵般地在树下飘来荡去，唱着古老得无人能懂的京剧。他唱得蛮有韵味，就像他正在掘开一座古墓，向世人展示远古时代殉葬的文物。有时晨练的人看他一眼，他全然不顾，旁若无人，唱得如醉如痴，如同深隐在茂密枝叶丛中的小鸟。歌唱是人的权力，生活不能没有歌声。
　　 人们都叫他“公羊爷爷”，无论大人小孩，甚至是比他年龄更大的老爷爷。最初我以为“公羊爷爷”是一个绰号，或者是因为他蓄着一撮山羊胡，或者是因为他曾经放过羊，或者是因为他饲养过公羊。后来查了《百家姓》我才知道“公羊”的的确确是一个姓。《百家姓》上写道：
　　 公羊。宫音。顿丘郡。系出姬姓。鲁公孙羊子之后为公羊氏。子夏弟子有公羊高。（可不是“公羊羔”哦。）
　　 《百家姓》里关于姓氏起源的说法，我向来是不大信的。公羊一姓出于姬姓，现在也很少看到有姓姬的了，如果有的话他与公羊爷爷该是一个祖先了吧。
　　 公羊爷爷40岁的时候他的老伴就离开了他。（啊，那时候似乎还不能叫老伴吧，不过当地人提起公羊爷爷往事的时候都是这么称呼他当年的妻子的。）那时候，公羊爷爷的工资很高，据说每月有一千多元。在那个年代，月薪一千多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让人忌妒。有这样优越的物质条件，公羊爷爷却没有续弦，至今过着单身生活。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很想念他已故的妻子。他每天都是满脸的笑，给人的印象他从来都是笑的。见了人就站下来跟人聊，越聊话越多，直到人家走开，他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自顾自地说着。
　　 我总觉得他有无边的孤独，特别是当我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路边的时候。他呆滞的眼神并无所见，似乎很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上。也许他正在回忆他新婚燕尔的娇妻，回忆那遥远的尘封已久的蜜月，回忆他年轻力壮时的风流韵事。他究竟在想什么，无人能知。越是看见他饱经沧桑的面容，我就越是觉得他曾经年轻过，像每一个年轻人那样，浑身充满蓬勃的生命力。在那遥远而不可知的年代，曾经有许多人爱过他。这一切都是他晚年宝贵的精神遗产。他倚靠着垂柳，默默地闭上眼睛，在一种似睡非睡的安宁中，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这笑容那么远离世俗，那么单纯，像刚出世的婴儿。也许他的灵魂正游荡在年轻的岁月里……
　　 他现在孤身一人，唯一的亲人——他的儿子去了美国。他到美国探过亲，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故土难离啊！他一点都不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甚至对那个国家充满敌意。他说，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人们都非常忙，他找不到一个闲着无事可以一起聊聊天的人。在那里他倍感孤独，他与那个西方国家格格不入，无法把自己融入到那个社会里去。都说美国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国家，可是他却一直觉得自己被拒绝。无边的孤独压迫着他，在那个被某些人看作天堂的地方，他没住多久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像遗弃一只穿破的鞋子。他离开了那个他不喜欢的国家，也离开了他深爱着的儿子，回到生他养他的这片热土。自古以来人生总是有缺憾的，所以苏东坡说“此事古难全”。
　　
　　 PS:这两篇散文都来自我的新浪博客，是十多年前的文章了，略作了一些修改。网上出现一些转引，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用我的新浪博客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