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吃粽子，龙舟竞渡，饮雄黄酒，系五色线是通礼，全国皆然。但本乡旧俗，若男女婚嫁议定今年成婚，有端午那天男方要给女方“送端阳”之礼。礼为男方送女方桃子鹅毛扇若干，女方收礼后，将桃扇遍撒亲朋，预告今年姑娘要出阁。旧时乡间，这是一件值得奔走相告的大喜事，这个风俗如何形成无考，只是代代相传，沿袭至今。五月是“毒月”，谢安赠扇是官家的做派，且不去管它。民间取的是“送清凉”之意，没那么多高头大册的讲究，但“送桃”我却疑是实实在在的古风犹存。“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诗经》的国风本就隐藏了各地的习俗，若你不拿它当纸上的经典来看的话。三月开花，五月结实，灼灼桃花荡漾了三月少女的春心，接下来便是五月的“归家”之行。这是人生的顺序，也是诗经的总结。
　　 说来惭愧，我记忆里的桃花是艳红的。这种记忆与实物无关，倒是与约定俗成的意象相连。想来灼灼桃花下，不管是约定婚姻还是某种艳遇，终归是喜气洋洋的事情，如此大红一片，方当得此情此景。但实际上大部分桃花是粉红的，非团非簇，轻烟般薄在稀疏的枝条间，是春天里一场辽阔而悠远的梦。梦醒花落，结实枝头，之后便是实实在在的人生。明唐才子有诗云：“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桃花虽美，终究轻薄了些，可以换酒的桃花是入世的，所以不得文人欢喜。文人们喜欢的是清冷的梅花，而梅花的颜色大部分反倒是艳丽的，一朵朵艳丽的梅花，重重地附在虬然老枝上，在冰雪中用力的召唤春天，这是从沉重的人生里发出的飘渺希望，这样的意境，倒是读书人喜欢的。
　　 但梅花并不是真正的出世，真正出世的是樱花，一场盛大的开放，一场盛大的落幕，浩浩荡荡的繁花如云似锦地扑面而来，离去时却又果断得叫人猝不及防。梅花不同，它不仅仅只是观赏花，除去雅舍里盆栽瓶供的梅花，田野里大部分梅花还是要结果的。花落叶成，至五月梅子青青，累累枝头供人采摘，宋荦题写的“香雪海”到底还是表达了对百姓丰衣足食的喜悦。五月是落花的延续，俞曲园曾有“花落春犹在，天时尚艳阳”之句，这是朴学里暗藏的活泼，如同老枝上艳丽的梅花，艳而清冷是一种高度，但清冷之后还有果实可供人采摘，高洁之下尚有活生生的人生，如此看来，梅花倒真是中国士子们最真实的人生写照。
　　 梅花起初并不是观赏花，梅子也不是日后的拈入口中令人回味的零食，而是一种日常的调料。“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和羹”本有“治大国如烹小鲜”之意，这是延引之法，但借代法却是指梅花。魏晋以前，调味品以盐梅并举，终究是以吃为首要。前几年携子游西安，鉴于犬子美食家的潜质，特地选择了美食之旅，去吃临潼的大秦小宴。一进酒店门口，那浓郁的秦式风格配合现代的简洁，被门口穿大红汉服的迎宾一衬，便把兵马俑里人山人海挤出的燥热洗涤一空。食为分食制，食器均为精制的细陶，古朴中不失时尚，配以极小的小几上菜。菜分十一道，二凉四热二蒸一汤一甜品一主食，极精洁。内里一羹名“镐京和羹”，《说文》云：“羹，五味和羹也。”说白了就是以肉加五味煮成的肉汁。这镐京和羹似用古法制成，和以梅汁调味，令人想起老先生们书内追慕的风光。
　　 我曾绣过一幅梅花图赠友，取的是齐白石老先生的笔墨。齐老先生爱梅，曾以笔润所得佃居梅公祠，造梅花书屋，以梅入诗，以梅入画，亦以梅入石。我也爱梅，朋友们都知道。但朋友们不知道的是我爱梅并不是真正爱这花，而是我书斋名”沁雪斋“，有雪无花太冷清，我又没作尼姑的打算，正好笔名中有一湄字，与梅同音，遂顺手取来，以花喻人，自比花中君子，实则欺世盗名，甚为惭愧。因此描摹齐老的梅花也不是喜欢老先生的画，真正的理由说出来有点汗颜，是为了偷懒。朋友不知这其中的缘故，求赠绣品。内心惶惶，又懒动针，正好看到齐老的梅花茶壶图，稀疏的一枝红梅，一把茶壶，两只茶杯，构图简洁的大写意，除了某大人物的名讳有点刺目，一切甚好。于是裁布作底，以针为笔，以丝代墨，绣成一幅梅花图，顺便隐去画中题字，心中窃喜又少了若干针。朋友厚道，收到后并不以我敷衍塞责为意，仍郑重其事地张挂于居室之内，以示尊重之情。
　　 但我不曾赠绣品给群里那个叫落花的女子，倒是于前几年见过一面。在一所学校的林荫道上，我远远地看着她穿着厚厚的青灰的棉麻大衣，裹着暗红的棉麻围巾，长发披散下来，单薄的身姿被萧瑟的寒风剪成一枝梅。我们携手上楼，品茶，焚香，吃素，谈论积年的旧事。光阴暗下来的时候，我们挥手作别。我知道，落花之后，便有累累果实，挂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