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退休与病退(随笔)
讲起回忆,难免痛苦,但是在痛苦的同时也能尽量寻觅到那曾经的经历与体会,构思与触悟。只恨当时由于懒惰,竟未来得及书写下来。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并没有真的老去,起码脑子足够大,储存量足够多,凭借着那张泛黄的白纸之上的几个词汇,还是能够唤醒当初的人与事与物与境。再行提笔,貌似比当初更灵活,更轻松了。
记得在家养膘享福时,每隔一两天,我便要回趟父母家中看顾麻将摊,只有两张麻将桌的麻将摊,只能容纳八个麻友彼此娱乐,切磋着无伤大雅的小赌游戏,可万万没想到,这竟俨然成了我回到家乡的那一段时日里的一份工作。我知道它只是暂时性的工作,至少我作为曾几何时(现在也是)的保安,也算是服务行业中的一员,看麻将摊足以继承我曾秉持恪守的服务行业的基础宗旨,该说则说,该笑则笑,该逗则逗,在不损害或影响本职责任的前提下,倒也惬意舒然,毕竟我不是一个气性大的人,或者说我的底线很低,低到不趴在地上就行。再者,看摊也并无多大的责任性的要求,况且来我家打牌的都是邻居长辈,他们赢多了自然美滋滋,即便输多了,也不会脸红脖子粗到摔牌爆粗口,真若那样,岂非损害了自己的脸面,以及在邻里眼中的固有的形象了嘛。牌品这东西,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是完全可以同人品划等号的,甚至比人品还要贵重,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欠人账可以,欠人赌账,不配做人”。
一些常驻我家的,固定的麻友大多是退了休的。即便不是正儿八经退休的,也是想方设法,找个理由,到医院开个职业病报告的病退之人。为什么要刻意办病退?他们给我的解释只有一个,受够了在重工业企业中当牛做马,周身伤痛,遭人漠视的经历。
作为退休者与病退者,他们那闲暇的生活,稳定的收入,让他们拥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与人奋斗”,运用一百三十六章麻将牌与另外三个“对手”拼运气,拼技巧,拼胆魄,看谁能笑到最后。
我做为还没有资格享受到退休之轻松、悠闲、收入之稳定的人,有时候对于他们这种常来打牌的举动并不是太苟同。为什么要日复一日打麻将呢?难不成赋闲在家的生活只有麻将才能调剂,才不致孤独、苦闷、呆滞,与死仿若?
作为靠麻将摊赚取平日零用的我,这种想法是极其危险的,就好比贩卖毒品的人讲毒品有害,外科医生讲手术有害,白酒代理商讲白酒有害,烟草供应商讲烟草有害,商品店铺讲该商品有害是同一个道理,那岂非自黑?应该说自己所从事的所谓工作才是最好的,最重要的,至少足以给有所需要的人以精神上的慰藉才对。故而,我不会傻了吧唧,直言不讳讲出麻将是有害的,是不可取的,是不该玩的,但心里面却会以我独有的视角提出对打麻将之人的质问。不,确切地说是提出对于长此以往,无休无止打麻将者的质问。我始终认为,这东西可以玩,却不应该天天玩。
可是,问题的答案却很快就被邻里们给解答出来了,他们的回答很新颖,很独特,也很简洁……呆着无聊啊。
是啊,正因为呆着无聊,才会天天来我家跟熟悉的邻居们打麻将。至少三十年的工厂车间的辛苦工作,令他们对潇洒旅游麻木了,不爱到处溜达,他们最痛恨的莫过于超负荷的运动,以至于连最基本,最简单的运动也恨得不行,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姑且算是回馈陪伴了自己不下四十年的极大的烟瘾,他们可不想老了老了,还要被旅行团的导游,或各处景点的看守厉声禁止,指指点点,按照他们的话说,老脸毕竟放不下呀。
而于读书,这件事他们几十年都没做过,照他们的话说,看到书本,就跟看到催命符似的,本来身心很好,即便输了点儿钱,身心也是很好的,可一旦看到书本,立即像是丢了三魂,少了七魄,精气神全无。依靠损身劳力熬到退休的他们,自然不想再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丝毫文化上的烦恼,越看越难受。生活的艰辛让他们不相信唯美的爱情;平凡的生涯让他们不相信英勇的侠士;灼身的伤痛让他们不相信纯粹的真理;儿孙的无为让他们不相信时局的宏达。一言以括之,书籍上所描绘的,要么真实到不忍看,不敢看,要么虚假到不屑看,不想看。
对此,谁又能说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呢?
难得的清闲,迟来的自我,为什么不去做一些令自己欢悦的事呢?麻将能够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刺激,从而排斥掉身心的无聊;麻将能够给他们带来自由的挥舞,从而获得可贵的,不敢想象的实权;麻将能够给他们带来全新的,别致的享受,从而省去躲在家中还要为家庭之琐屑操心劳力。
我见过很多病退或退了休的人仍然会找份工作干,旧时候他们管这叫“挣补差”,现在则叫打零工,多以看门、打更为主。但这些常来我家打麻将的长辈却不会,并非他们的家底够厚,只因他们看不惯那些人在给领导当牛做马之后还要给子孙当牛做马,好像儿孙需要自己照顾一辈子,什么时候自己死了,什么时候才终得解脱。
从这一点上看,这些长辈活得就很自我,没有沉寂在“当爹做妈,子孙一生”的深渊中去。
这份自我不仅感染到了我,同时也感染到了一些与我年纪相仿,正值大好时光,却仍然要为生活奔波奋斗,平日里好玩好赌,且每逢休息,便会同这帮长辈切磋技艺的朋友们。
当面对长辈们时,作为“竞争对手”的我们总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还是退休好啊。”
“小小年纪,不好好工作,就想着退休了,成什么样子!”长辈那一贯饱含责备与训斥的话语始终回荡耳边。
“你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咱这种人再怎么干也爬不上去,趁年轻在一线岗位多挣点儿钱,老了就被调到二线、三线,直到看个大门混日子也就是了。”
“抱怨,你这明摆着就是抱怨,而且抱怨声还不小啊。”
“实话实说。现在啊,我最羡慕的就是你们这些退休的,挣着公家的钱,做着喜欢做的事,不受人管,不受人欺,多好。”
“我们熬了多少年你怎么不说呢?”
“能熬过来自然是好,怕就怕熬不过来。你们也应该都听说了吧,前些天有个伙计死在厂子里了,五十二岁,还有三年多就退休了,结果……哎,不提了,玩牌,玩牌。”
“要不,你干脆办个病退得了。”病退者说。
“病退?真要是能办下来,现在我就退。倒班加上高危,要不是因为得养家糊口,我也像大鹤(我)似的,早就撤了。”
吃碰杠胡的打牌声淹没了彼此的心绪。不听不聊不知道,三十多岁的人竟然每天都在祈求趁早退休,这得是怎样的生活压力与精神压力的反复揉搓,致使身心几近崩溃才会萌生的想法啊。
听说国家还要延长退休年龄?众人无不发出阵阵哂笑——那都是给领导们自己准备的,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退休,死在自己的权力岗位上。
而员工,谁又想死在岗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