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道好还。头脑里冒出这一句话时，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以前的每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她总是略略带点俯视地，尽管她也尽力地把所有的亲和捧奉出来，但内心却还是有点小小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和一个个前来应聘的人交谈，通过对话来仔细分析审度对方是否合适自己的招聘要求。现在，终于，她也要站在办公桌的对面接受别人的审核评判了。而别人，她的可能的雇主，是否会如她一样，在照顾她的尴尬情绪的同时，也如她一样极力掩饰内心的俯视感呢？
　　 下午四点钟，他照例在午休后从住处回到店里，这个点该轮到她休息了，通常一个小时，或者可以超出半个小时。从店里回到住处，她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梳了头，朝镜子里看了看，还可以，精神面相还没显得那么愁苦。可千万不能苦着个脸呵，她在心里说。老板招的是能干活的员工，不是心灵待疗患者。气色不好可能立马会被删除的。这样想着，她想拿出手机再仔细瞧瞧。手机离得近，照得应该会清晰些，但又想到每颗痣也会被看得清清楚楚，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脸上像心事一样杂乱的痣，一直让她不敢正视，如果现在用手机拍照出来，那份杂乱会扰乱她的勇气的，会令她越看越没信心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信心和勇气。就做一回瞎子吧！她叹了一口气放回手机。
　　 化不化妆呢？她犹豫纠结了两三分钟，还是决定小小地化一下妆，这样应该会显得更精神些。她拿出久置的化妆品，在镜子前笨拙地涂抹起来。化妆品是春节时大外甥女买给她的，当时看到化妆品她突然泪湿了。自从两个姐姐各自留下两个孩子后相继去世，一直到今天，十多年了，她没买过一件化妆品，即使连衣服也很少换新。她常常想，少穿点新衣服，不化妆，身上不见得掉块肉。这钱节约下来给这四个小孩作点贴补，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或许就会少一些阴影。大姐夫有重度抑郁症，只能生活自理，抚养两个小孩简直是笑话，还好的一点是大姐去世时女儿已二十一岁，儿子已十九岁，生活不用担心，只是愁小孩的嫁娶。二姐去世时大女儿八岁，小女儿两岁。二姐夫虽是个刚强的男人，可几亩薄田哪够供给两个女儿的求学呢？这样的人生境况弄不好会让小孩成人后有诸多性格缺陷的。在这段困难中，她必须得帮一把。
　　 后来事实证明她做对了。每年春节，看到四五个小孩小绵羊似地围在她身边，甜声甜气地这个叫声“小姨”那个呼“小姨好”，一张张没浸风雨的天真无邪的笑容，她醉了！心里抹蜜的那种幸福感让以后的她对待生活的杂琐时是那样地有底气。与人闲处时，别的女人常常炫金耀银，她则搬出一大盒子的手工饰品送给她们。“这个是大外女买的，那个是二外女自己织的……太多了我用不了，你们看看中意就拿去，我可以一件不留的。因为今年春节他们又会送的。哎，再送都没地方装了。”她慷慨而自豪地嘚瑟道。而女人们的夸奖则让她的虚荣心大大地满足了，那一刻的幸福真是摸得着呢！
　　
　　 二
　　 “咔嚓”一声，眉笔芯断了，声音也唤回了她在往事里游荡的思绪。这眉笔是大外甥女去香港进货时专门给她买的，不用削，自动转芯的那种，黛青色，她很满意。画好眉，浅浅地抹了点口红，抿了抿嘴唇，对着镜子端详片刻后她觉得有点满意了。她从旅行箱里翻出来一件深兰色外套，这外套估计也有七八年了吧，她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作出门的行装。她有点矮胖，这件衣服穿起来显瘦。既然是勤杂工，体态臃肿了工作能力会受到怀疑的。她穿上外套，在镜子前仔细看了看，感觉不错。简单，干练，给人的印象应该不至于很差的。
　　 她没有时间再仔细检查纠正外形穿着了，今天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去应聘。因为几天之后她的店子就要关门了，同时关掉的可能还有一段关系。这一切只能悄悄进行的，她不想让他知道散场后的她的去向和打算。今天刚好有个时间空档，错过了不一定会再有，即使有，那时不一定能好好地隐瞒过他，所以她今天一定得抽时间去一趟。这个地方她早问好过了，正在缺人之际。
　　 那个他，已有多长时间没用法律上的称呼来称呼他了。以前，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用“他”来称呼他的。那个时候，人前人后，他的法律上的称呼仿佛有幸福的味道，每叫一声心底就会涌起一股暖流。而现在，他仅仅是“他”，也只能用“他”表示。她记起来了。应该是两个姐姐去世后的几年，慢慢地，她讨厌再称呼他的法律身份了，取而代之是“他”。这种变化也是因为这几个小孩。以前姐姐们在世时，她给几个外甥们买衣服玩具时，他是积极支持和参与的。他甚至在两个姐姐去世时看到悲伤不已的她，对她承诺，会和她一起好好携带几个外甥的。可是诺言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他后来从小有微词到出声阻止，到为之吵架至防范，伤透了她的心。孩子们渐渐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一百二百就能帮得了的，他们的开销大了，帮助的钱每笔是以千计的。他不高兴，她恼怼道：“这些年我没买过衣服，没买过化妆品，更别提什么金银首饰了，我节约的是自己，苦得是自己。你吃你该吃的，喝你该喝的，又没吵扰你半分你吼叫个啥！”他则更狠了，直接放狠话：“那你和几个小孩过去吧，这个家不需要你了，反正你的心不在这个家中！”她放弃了无意义的争执，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家呢，她那么喜欢小孩的人。不过从此后她长了个心眼，开始偷偷地攒起私房钱了，让他眼不见为净。
　　 但是去年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彻底寒心了，再看他时，真的有一种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那是阴历七月，暑假已过了一个月，她偷偷地攒了四千块钱，放在挂衣橱的袄子内兜里，打算寄给二姐俩小孩作下学期的生活费。二姐的大女儿，她的二外女，读大三，很勤快很懂事，从初中就一直勤工俭学。小女儿，她的小外女读高中。因为二外女是宠妹狂魔，惯得小外女有点娇，一直没吃过什么苦。这四千块打算给姐一千，给妹妹三千。她还没把钱汇出去，二外女打电话来向她借钱考驾照，以便毕业后找工作容易些。数字说巧还真巧，四千。但她没拿出自己手里的四千，她不想孩子们被惯出伸手的毛病，她叫二外女向他借。钱是借了，但他至少唠叨了半月，说小孩没良心，也不看看自己的家庭情况，还没开始挣钱，就想高想低地借钱，一看就知道不是养娘的儿。她恼了，但没有怼，相信小孩以后的成绩会打他的脸的。
　　 但是没过几天发生的事让她真正地对他绝望了。她家的钱是一月一存的，他还喜欢整存，觉得存零数钱丢人。这次如果二外女不借钱的话，他早就去把钱存起来了，但借了四千给二外女后，钱不够整数了，他不肯去存，希望凑足整数再存。她担心小偷，屡屡催他，却招来一场吵架。后来她就不催了，但小偷却来了！当她看到满屋狼藉时，她的心揪到嗓子眼里，快步跑到衣柜里，一摸，那四千块钱还在！舒了口气，她反应过来了，又去拉开专门放钱的抽屉，傻眼了！一万六七千元不逸而飞！
　　 警察来了，监控也看了，小偷大摇大摆地提着那个装钱的包包走出院门了。监控只是监控，抓不了小偷，钱也自然回不来了。以后的日子，他有事无事总要每天吵一架，吵架就拿借钱说事，说如果不是二外女借钱，这些钱也不会被偷。她对应得累了，也不和他吵了，往日的情份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被磨灭得一点不剩。
　　
　　 三
　　 应聘的地方距离她家店子有两百米远左右，这是那家餐厅员工来就餐时说的。印象中应该是一家小型餐厅，似乎是一个农家乐形式的名字，叫什么她没听清。这不打紧，那里员工穿的制服她认得，应该好找的。
　　 应聘的那家小型餐厅的员工们经常在她店里买饭，她们边吃边和她聊天。她常常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向她需要的信息方面，一些基本信息都了解于心了。那家餐厅的工资底薪是两千至三千，另外有提成。这点对她没有诱惑力。同一行业的工资都差不多的，高低就那几百块钱的事。餐厅的工作时间是九小时的。上午九点上班，下午两点至四点休息，然后一直到晚上九点下班。一个月有五天的休假，包食宿。这样的工作时间她有点不满意。太闲。
　　 她怕闲。一闲下来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伤心。那样子她的勇气和力量是难以积攒的，是难以重新开始的。她需要繁忙来帮助遗忘。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地方，一个能容纳和收留她的地方，时长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她打算过一种没有灵魂的生活。埋葬过去，掐断未来。她已作做无意义的白耗和浪费，发泄，需要积蓄一股独自崛起的力量。需要安静，需要与世绝缘，与他绝缘。
　　 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呢？后来店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倒是吵架的频率不断上升，弄得她精疲力尽。还好，最小的外甥女今年也毕业找工作了。她姐姐，二外女的工资底薪也有一两万了，正攒钱准备自己嫁自己。大外女早成家了，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子，颜值高高的。大外女婚后一直带着弟弟做生意，老天可怜无娘的儿，她家的生意一直红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姐弟俩喜欢吵架，动不动要断绝关系。前阵子弟弟要用挣的钱买一辆四十万的车，姐姐阻拦，要弟弟先买房结婚，然后再买车。弟弟嫌姐姐多事，吵起来了，还直接罢了姐姐的工，官司自然打到她这里来。姐弟俩吵架时像两只好斗的老虎，但一到她这里来就都成了温顺的小绵羊，她的五十元的话费让姐弟俩的血缘关系在法律上再一次地保续了。现在过去大半年了，一次电话也没来过，估计姐弟俩现在都能忍让包容了。她不需要牵挂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袭击了她，她很想休息，很想知道当一个人什么也不用操心挂心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很想知道她真的杳无音信后他是真的会快乐吗，或者担心？她想给彼此一个互相冷静的机会，也想找个机会试试独立生存的能力。但这一切都需要与昨天彻底断掉，与这些至亲的人绝缘，不通音信，那样才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四
　　 她甩甩头，想甩掉这些常常冒出来的情绪，杂念，怕它们引发她的愁苦，却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路的尽头了。这条街已经走完了，她却没发现要找的餐厅。按她们所说的出门二百米就到了，应该早到了，她已经走了十来个之多的二百米。此时路的尽头又横着一条宽宽的柏油马路，她也懒得去看路牌，站在那里分析人流和地势。横着的柏油马路呈南北走向，朝北的那头有点荒凉，稀稀拉拉几处半塌的房子，似乎属拆迁范围，也没见有居民来往。仅有几家商店，门口也都死气沉沉，人少得只有店主模样的人偶尔进出，应该不在北头。她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五点半了，工地上的民工应该已经到店里等着吃饭了，看来今天回去又少不了挨一顿臭骂了。她想放弃回去，可是一想到回去就意味着放弃积攒了好长时间的勇气。咬咬牙，她决定再朝南找二百米。她所在的路西侧没一家餐饮店，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马路对面。没走多远她看到了路对面一个高高的电子广告牌闪烁着彩体字，上面打着招工字样，招厨师招服务员，看不见餐厅招牌，好象隐隐约约的农家小院。她的第六感觉来了，几乎确定是这里了。
　　 穿过马路，电子广告上流动着招收厨师服务员之类的广告语，它的上方果然刻着“老金口渔村”五个镏金大字。那几个服务员说过，当时听得模模糊糊，现在看见这几个字她记起来了。是这里了。她在距离餐厅很远的路边树底下站着，周围三三两两停放着各色轿车，估计这里是它的停车场了。毕竟是第一次应聘，心脏有点小蹦跳，她需要把情绪稳定一下。这份工作她志在必得，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不值得浪费在东挑西选上。她还需要预设一下场景对话。想起以前招聘员工时她最反感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工资上的讨价还价。也许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一个店子的招工工资及其它待遇不会因此改变半分，除非你有店子急需的特长或绝活。然后附加条件尽量不要提。她只是应聘勤杂工，很简单的，应该只需注意这些就行了。这时有辆车开过来停了下来，餐厅里有个穿黑衣的女子拿着一个本子迎到门口停住等待着，她背后的正厅里隐隐约约地有几个制服女人在走动，估计她就是老板娘了。
　　 等老板娘安顿好客人又回到前厅时，她吸了口气，几乎是昂首挺胸地快快向老板娘走去的。老板娘一点都不老，三十出头，身材玲珑有致，一张甜美的娃娃脸上闪动着一双不大却乌黑灵活的眼睛。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还有一副银玲般的嗓子，悦耳，好听：“你好！欢迎观临！请问一位还是几位？”
　　 她有点尴尬地说道：“对不起，我是来应聘的”。声音短促而尖锐，这下充分地把她心中的虚怯完全地暴露了，她的脸“噗”地红了。小老板娘理解地优雅地笑了：“请问你想应聘什么岗位呢？”
　　 什么岗位？她愣了。她觉得餐饮业只会缺勤杂工，所以招工内容基本没看，并且她身无一技之长也没得挑啊。正当她不知如何回答时，一个欢快的声音传来：“哎哟！这不是重庆面馆的老板娘吗？！怎么有时间来这里的？”
　　 她的脸更红了。那女服务员经常到她店里吃饭，好拉呱，彼此很熟悉的。女服务员没有注意到她的窘态，把她肩膀一拍，自顾自地对老板娘介绍说：“我经常给你带的酸辣粉就是她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