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向右转！稍息。”这不是操场上对军人、学生或其他人的操练，而是大街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耍猴人在耍猴。儿时也常看外乡人到村里耍猴。那些猴子多是训练有素，随着耍猴人的锣鼓声、唱词，它们一会儿身着黄袍马褂大摇大摆，一会儿凤冠霞帔扭扭捏捏，一会儿坐着轿子洋洋得意，一会儿拉着马车弯腰弓背，逗得人们笑声不断。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一看那些猴头猴脸儿猴鼻子猴眼儿的猴精，久违的童心一下子又萌发了，便不由自主驻足观望。耍猴人提着三根绳子，三根绳头拴着三只猴子。弄不清它们来自哪座深山哪片森林还是哪方土地，也不知是它们因错吞了人类的诱饵、疏忽了人类的狡诈还是被人类强占了家园而落入了耍猴人的手中。更不知那些本应是人类的祖先如今是赚钱工具的猴们之间是至亲、是同族还是风马猴不相及，只见它们瞪着一双双机灵的大眼睛，面对具有高度现代文明的都市显得惊惶不安。
　　 素来酷爱小动物的我，凭借创作的灵感，当即根据个头的大小给它们取名猴哥、猴二和猴三。“立正，向后转！稍息。”随着耍猴人的一声号令，猴哥就地转了一圈儿，做了一个比较标准的稍息动作。猴二翻了个没底儿跟头。猴三“啪”一下来了个伏卧，还摇头晃脑地左顾右盼，好像在表现自己的聪明。围观者“哄”一声全笑了，没有人耻笑猴子智商的低下，也没有人指责耍猴人的无能，人们都被这些可爱的小精灵逗乐了。它们毕竟给都市生活带来了一片新奇。
　　 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眼角凉凉的，伸手一摸竟然是泪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激动，为了猴子的聪明可爱？还是童心得到了满足？还是感谢人们的善意？但耍猴人却并不满足，用鞭子指着猴二和猴三，扯着公鸭似的嗓子大喊大叫：“你他妈的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谁叫你翻跟头叫你爬下了？我喊一、二、三你们都给我跪下，头上顶砖。一、二、三！”三个猴子齐刷刷都跪下了，但美中不足的是，慌忙中猴三没有找到砖头，见主人责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猴哥头上抢过砖头顶在了自己头上。耍猴人两次下令猴子均不能照旨行事，似乎觉得丢了面子，于是举起鞭子便朝猴三狠狠地抽去。但当他的鞭子还没有落下的时候，猴三便一个箭步窜到了他的背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头发，还洋洋得意地左右摇晃，疼得耍猴人直叫唤。“下来，下来！再不下来我他妈的抽死你！”耍猴人厉声喊叫，但猴三不管不顾，仍旧尽情地享受着统治者的自豪。耍猴人见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好了，咱不打了，不打了，下来吧，你看，我把鞭子给扔了。”说着，他真的把鞭子扔到了不远的地方，并拍拍双手表示和解。猴三信以为真，便松开手跳了下来。但还没等猴三站稳，耍猴人便去抓鞭子，人们还没来得及去指责他的背信弃义，猴三便机灵地抓起鞭子甩了出去。耍猴人又拾，猴三又扔，这样接连十多次耍猴人看似到手的鞭子都飞来飞去，手与鞭子接触的时间误差仅在几秒之间。人群中一阵叫好，我也替猴三自豪，它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却懂得猴的尊严凛然不可侵犯，远比我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文人强多了。
　　 假如我也是一只猴子，一定推选它当猴组长、猴科长、猴县长什么的。耍猴人又累又气，那脸像一块掉在地上的又红又脏的猪肝子。但他无论怎样也斗不过猴三。于是又想出了另一个花招——以猴治猴。“喂，你过来。”耍猴人气喘嘘嘘地喊，猴二便乖乖地站了过来。“拿砖头。”猴二捡了砖头顶在了头上。“我喊一、二、三，你就砸它。”耍猴人指了指猴三。猴二看看主人，又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三。随着耍猴人的一二三，它一下跃起，却出人意料地把砖头狠狠砸在了主人的脚面上。大概它心里明白，剥夺它们自由的，束缚它们天性的，手握它们命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可恶的、贪婪的虚伪的主人。耍猴人这才真正丢尽了面子，受尽了洋罪。正在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时，大个子猴哥竟然抢过鞭子，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献给主人。人群中一阵议论，都骂猴哥太卑鄙，为了讨好主子就出卖朋友，简直和电影里的叛徒猴三一样！但不是指眼前这个猴三。耍猴人得了鞭子便开始报复。他怕猴三故技重演，便把它抡到半空狠命抽打。一声声响脆的鞭声伴着猴三一声声惨叫，惨不忍睹，惨不忍闻。
　　 这时，人们纷纷劝耍猴人住手，有人斥责他心狠手毒。突然，猴二大叫一声扑过去，死死地抓住鞭杆子，任主人嘴骂脚踢也死不松手。猴哥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怜兮兮地顶着一小块砖头，那种乞求、那种悲怜叫我鼻尖一酸，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猴猴啊，我的朋友，我恨自己手里没有权力，管不住那些为赚钱为欲望黑了良心虐待你们甚至残杀你们的人。我也恨自己手中无钱，不能为你们赎身，放你们回归自然，还你们一个自由。去告诉你们的同类你们的亲友你们的子孙，到深山老林去吧，到大漠荒野去吧，到一切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吧，千万不要羡慕人类的繁荣和富贵，这里也有太多的阴谋和陷阱。
　　 我正在胡思乱想，耍猴人为讨钱来到了人群中间，向人伸出了他那又脏又瘦的手。有人掏出一些硬币或角钱，有人却扭头走了，不知是憎恨他刚才的举动还是吝啬那几文钱。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我看看他，没有言语，他看看我，也没有言语，我们都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