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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花小说】铁匠父女 ——《古堡残阳》12


作者:行吟者 进士,6629.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091发表时间:2010-01-19 15:40:34

英子
  
   爷爷有个习惯,早晨起来不吃饭,先干活,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坐在肉店里,烫上一壶酒,由妈妈送上饭菜来,此时集上也开始上人了。这一日我和爷爷看铺子,妈妈来时我已暖好了酒,正给爷爷抓背。妈妈进来笑了,看这爷俩,还真是一对好搭裆。爷爷说起瞎子讨宿的事,妈妈不高兴,说被褥都是新拆洗的,岂不让他弄脏了。爷爷便说,让小四(我叔)把这行李夹回去,把那旧毯子拿来,给他压压脚,我看瞎子媳妇给他做了件棉袍子,这炕烧热一点也能猫冬了,他走后把那罩子洗一下也就是了。
   原来瞎子何三家住外婆家的河东村,出来算命难以归家,便四处讨宿。舍不得花钱住小店。我家肉铺靠里边有个腕子炕,与火墙相通,挤一点可睡两人。平时闲着,冬日生火为屋子取暖。瞎子相中了。
   “瞎子闯祸了,”妈妈笑着望爷爷。“英子来找我哭着说,她爹教训她,还要赶她走,我问为啥?她说就因为瞎子算命说她命中富贵。她说要去跟肖六学认字,这一下把他(指我)大爷惹恼了。”
   这时候卢婶提一壶开水进来了,妈妈接过来给爷爷沏壶茶,炉子上盒里的饭菜也热了。我给爷爷端上来,虽然早上我已吃过,但妈妈还是怂恿我陪着爷爷。妈妈又接着说:
   “你知道他大爷最讨厌财主,一听说她要跟小六子学字,气就来了,英子还顶他,说她一个大字不识,将来干啥?‘把儿子放走了,让我跟你学打铁?’这句话把他噎住了……”
   爷爷端着酒盅乐:
   “南甸子我们哥几个中,铁匠最倔,死我嫂子对他像耗子见猫。大侄出走,和他的脾气也有关系……惟独小英子不怕他。”铁匠大爷是爷爷堂兄叫长江。
   “可不是,身边就剩这个老女儿了,他大爷也怪可怜的……”
   “他那徒弟倒挺好,人老实又能干,”爷爷说,“大哥像儿子一样待他。钱寡妇感激得不得了,一提起来就流眼泪,前两天还称了点肉,说是给大哥过生日。”
   “那个倔老头没去,”卢婶接过话头,“英子说的,生日那天她在饭馆给爹要了碗河漏面,下晌老头没打铁,出去了,女儿老远跟着,看她爹坐在妈的坟边抽烟……”
   “英子最近常去你那儿?”妈问。
   卢婶点头,对妈说,走,到我那坐坐,妈便拉我去了,临走时还说,散了集让我叔把行李拿回去,爷爷答应了,自个儿慢慢喝酒。外面扬起雪花来。妈问起柳三,婶说到外屯帮人串场去了。
  
   卢婶的茶馆里很暖和,早上没有茶客,她们聊起家常,接着刚才的话楂,讲起在爷爷面前不便言说的儿女情长:
   “英子喜欢上了肖六,”卢婶这样开头,“还托我递话探风呢。”
   “他大爷挺喜欢那徒弟……”
   “英子看不上他,别看人老实,忠奸不分,窝囊货。”
   “肖家那公子哥靠得住吗?他家能答应?”妈担心地问。
   “难说,虽说老东家和太太过世了,可他的生母,那容氏二奶奶也是个讲门第的人,刁着呐,到哪儿都摆她的谱,就是那种心里,很怕人家看不起她是二房。”
   “嗯,小六又是个孝子。”
   “是个孝子也是个情种,你没听街面人说他怎样监工拔草?”说到这两人都笑了。
  
   我们家乡在大田里锄二遍草的时候,财主们都爱雇女工,这项工作包括除小草、剔苗和松土保墒,需要弯着腰,男人耐不过妇女;女工都拿着韭菜镰子蹲在地上干,效率高。肖家,那是前几年的事,老太爷还活着,他让小六子(才十四、五岁),去作监工。可是他从不去检查除草的质量,却跑跑颠颠给女工们提水,还坐在树下给她们念唱本。打头的(领工)说到点了,他还让她们再歇一会,把这段唱完……妇女们便嘻嘻哈哈的笑。有那泼辣的媳妇,便在他的脸上拧一把说,我不要工钱了,到我家给我打洗脸水,唱小曲吧。直到大家都蹲下去,地里还一片笑声……
  
   妈妈和卢婶正聊着,英子姑姑挎一筐木炭进来了。她见妈妈在这儿便喜盈盈地叫嫂子,放下筐把我抱起来,她身上一股寒气,红扑扑的脸有点凉。
   “他大爷这几天咋没过来?”
   “活忙,冬天挂马掌的多,来春人家订的铧子还没打完。这不,我给卢嫂送点炭来,呆会儿还得回去拉风箱呢……前两天爹过生日,小四(我叔)送去的绿豆糕还没吃完呢,他心情不好……”
   “又想大娘了,老公母俩一天生日!现在剩了一个人,这人老了不能没老伴儿!”母亲感叹说。
   “也在生我的气,就为我要学几个字儿,我要不学点写写算算将来让我抡大锤呀!这就说我顶他了……”
   这时,肖六叔进来了,他摘下帽子抖抖长袍上的雪花,也不与妇女们招呼,却弯下腰来,冲着我:
   “春眠不觉晓,”
   “处处蚊子咬。”我乐着答。
   女人都笑了。
   “小六,你就这样教我孩子……”妈嗔他。
   “你问他。”
   “在剃头房学的。”我得意地说。
   “喜子灵着哪,会好多唐诗,全本的《忆真妃》都能背。”
   妈妈见人夸她孩子,喜形于色,忙说:
   “咱们得走了,家里还好多活。”说着扯我。
   “喜子可别走,帮姑姑记词儿,”英子姑姑拉住我,又神秘地说,“过会跟我到家去,让大爷给你做冰车。”我高兴极了。英子姑姑真能猜到我的心思;这些天我最想要的就是冰车。我兴奋地靠着英子姑姑,催妈妈回去。卢婶和妈妈都笑了,说英子真有手腕……
   妈妈走后,卢婶给肖六沏了一壶茶。肖六从袍子里掏出了唱本,对英子说今天咱们学一篇新的,你先背会前面的一小段,那里面有二十几个常见的字。姑姑便打开围巾坐了下来。
   那年月的唱本多是很薄的几页纸,有一张粉色的皮,常和黄历、年画一起卖。卢婶说:
   “老六,你那次说的《得钞傲妻》常用的字就挺多。”
   “六哥,我们今天学哪篇?”
   “《黛玉悲秋》,这一篇也是韩小窗写的。”
   肖六清了清嗓子,得意的念了起来:
   “大观万木起秋声,漏尽灯残梦不成……”
   英子姑姑的眼睛亮起来,那时候《红楼梦》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
  
   观察十里八村财主们的家世,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规律:先辈创业,或勤俭持家残酷剥削;或挖专取巧经商走俏;或做官为匪黑道白道。在发家致富之后,到三、四代准出现叛逆。他们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吃喝嫖赌吸鸦片,成为败家子,如我在《小镇风情》中提到的小翠的爹;二是沉溺于传统文化,由儒而道而佛,或耽迷曲艺做一个男扮女妆的票友,在《河村轶事》中我介绍了周子休,还有此处的肖六;那第三类是走上革命道路的人中精英,像《河村轶事》中的周子杰。
   如果我们将那第二类由富家子弟放大到国家的贵族。现实的例子便是清八旗子弟,他们有文学修养,过着优游的生活,在消遣中施展自己的艺术才能。于是便创造出一个俗文学的流派——《清音子弟书》。它的发祥地有两处,北京和我老家沈阳。严格地说,这子弟书不同于一般的鼓词,它吸收了中国诗词语言的技巧,讲究平仄调谐和音节韵律,词藻也很华美,名符其实雅俗共赏。市井小镇的人都喜欢它,肖六便拿它作教材,教老姑认字。
   要问英子姑姑为啥也同意用唱本认字?原因是小学课本“人、手、刀、口”太简单了,她早就认得,学小孩书有伤自尊。至于《三字经》之类又太枯燥,唯独这子弟书有人情故事,念起来押韵又动听,很好记。学习步骤是先背下来,然后对照记得的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写。这方法不失为成人识字的一条捷径。当然,英子姑姑选这些唱本,也有她的心爱,如罗松窗的《鹊桥密誓》,韩小窗的《宝玉探病》,这些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都不乏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那是何等有力的情爱的催化剂呀!而且故事中的许多处都给教学双方留有余地,留有自由提问,自由阐释和自由想象的广阔空间;便于她们寻章摘句,旁敲侧击,捕捉对方的心理,窥探情感深处的秘密……
  
   姑姑没学多少时间,我们就走了,家里有活,而且茶馆也上座了。
   雪越下越大了,街上出摊的人已摆上床子,零零星星赶集的人也上市了。英子姑牵着我的手,脚步很快,她把围巾裹在我头上,口里还喃喃地背诵着,“人间什么?”“人间难觅相思药,天上应悬薄命星。”我答。“薄命星,薄命星,”她抖着我的手,嘱咐说:
   “大爷要问我们在哪儿,你顺着我的口气说。”
   我脑子里想着冰车,便连连点头。
  
  
   铁匠
  
  
   我和英子到她家时,大爷正在给马挂掌,姑姑向我递了个眼色匆匆走进屋去,我围在大爷身边操着手左旋右转,观察铁匠的手艺……
   大爷的铁匠炉在骡马市旁边往北街去的道上,地势比较高,属于庙和学校这一块台地。它的门朝西,前面有个小空场,场上立着两个门形的架(夹)马桩子,那样子有点像学校里的双杠,只是比它高大许多,能容下一匹马,事实上它就是用来捆马腿的。
   ……那是一匹灰马,我认识,钱家的,钱小三和二秃叔遛牲口的时候我还骑过。马的三条腿捆在桩上,头也被仰起拴在木梁上,马的一条后肢夹在大爷的右腋下,小腿被大爷搬起担在他微屈的右膝上,他的左手紧抱着马蹄,右手握一柄弯刀削那蹄壳。雪落满他的毡帽和肩背,他呼出的热气在胡子上结成白霜:
   “站远点!”他叫着;我转了一个小角。过一会他又叫:
   “去!”
   我飞快跑进屋去,见钱小三在拉风箱,一面和干活的哥哥得福谈家事,我拿一只蹄铁跑出门,得福也跟了出来。大爷接过我递上的马掌在蹄上比了比,又唤徒弟:
   “来试一试!”
   得福便接过马腿,将铁掌在蹄上把试起来……
  
   挂马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技术,想必人们能够理解此事成为铁匠专项技艺的原因。首先是削马蹄,蹄壳既不能削得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浅,蹄铁容易脱落,要知道蹄壳那是不断生长退化的机体;太深,对马蹄有伤害。在骡马市上,大爷一眼就能看出哪匹骡马的瘤是因为蹄铁钉得不当,而不是腿有毛病。驴马贩子老秦有时便拉着大爷到牲口市转转,他会因此而捡到一点便宜货。其次,蹄底要削得平,这个“平”可有点讲究,那不是一般理解的平。我们知道,马蹄着地时,它的趾面与地面是有一个角度的,而且前后蹄并不一样,这里所谓的平,是指马在自然站立时,蹄底各部受力均匀。可是话说到这儿,读者会问,难道二十世纪的前叶,一个乡村的铁匠会有什么仪器来衡量一匹马蹄底的受力吗?当然,不能,但这个受力问题确实存在。这是乡民们花了许多痛苦的代价感受到的。他们常常给铁匠点一袋烟,在那皱皱巴巴的脸上现出讨好的表情,恳求说,师傅,蹄儿可要削平啊!平,那全靠铁匠的经验了。往往是这样,铁匠削了几下之后,便放下马的小腿,让牲口站在夹桩下的石面上,观察蹄腕自然弯曲的程度,觉得不合适再来修正。当然这里说的合适与否,是铁匠看出来的,并不是马的感觉。这与一位靓女在鞋店里试鞋,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将秀足儿左右摇摆,察看鞋的式样和镜中的影子,体验脚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最后,也是很重要的,是试那蹄铁与削过的马蹄是否吻合,这包括轮廓的大小以及贴合的程度。如果不合适,再回火轻轻地锻打修正。大爷做的U形蹄铁宽、平而厚,不易碎裂,方圆几十里的农家都愿意到他的铺里来挂马掌。
   徒弟认为校过了的蹄铁很合适,便抱着马蹄用马掌钉钉上了。马掌钉想必大部分城里的读者都未见过,它很粗糙,长不到一寸,与一般钉不同的,它是扁的,帽儿也是尖的,如此它才能钉进冻土地。马掌对于在中国北方出力的马匹十分重要,而它在比中国更北的俄国更受到重视。那里有一句谚语,叫“把四蹄钉上马掌”,意思是对要办的事抓紧抓牢。可见,不同的民族都有对敬业者的赞许和鼓励。
   铁匠大爷看我大冷天不去屋里烤火,却冷呵呵流着鼻涕,袖手耸肩围前围后地观看,便拍着我的头感叹地说:
   “咱们南甸子宋家的后生,要是都像我孙儿这样,就有希望了!”
  
  
   南甸
  
  
   所谓“南甸”、“北甸”是宋氏以坟地划分家族分支的一种称谓,南甸是老坟,北甸是若干代以前分出去的。分坟还有个规矩,至少要以前三世立祖坟。那时分出去的是宋家的富户,后来子承父业,北甸的富人也就多了起来。穷人生前买不起茔地,死后自然也就挤在老坟里。渐渐的南北两甸成了贫与富工匠与财主的代名词。(家族中还有南店北店的说法指宋家开了两个大车店,但我宁愿这样说,更为贴切)。十里八村,遇到择亲嫁女,一提起宋家,那些作母亲的妇女便要交叠起她们扎着裤脚的弯腿,翘起尖尖的小鞋,把长烟袋在炕沿梆上扣上几扣,噗叽,吐一口口水,探出下巴,压低声调,诡秘地问道:
   “他大婶,你说那宋家,是南甸的还是北甸的呀?”
   当媒婆把这问话传过来的时候,祖坟处于南甸的宋家小伙顿时便会感到千钧压顶,贫穷的屈辱折磨着年轻人的心……
   当年,不幸的铁匠大爷就是其中的一个。大爷排“长”字辈,名江,那时候,他身强力壮,一手好技艺,他爱上了一个南三台林家财主家的姑娘,那姑娘也很爱他,他给心爱的人打了一把小巧的剪刀;可是在重压之下,那姑娘终究没摆脱家庭的羁绊,却用那小剪刀剪断了她们的情丝。后来她成了钱家大奶奶,没随娘家信教,作善事而郁郁寡欢,特别是男人钱至仁娶了二房后,她那破碎的心皈依了佛门,虔诚地信起菩萨来。后来铁匠大爷娶了一位温顺的农家女子,那年她有病,瞎子何三预言这位比大爷小六岁又与他同日生的奶奶,会与他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可是他只说对了一半,过了两年,她便离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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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到后面提到了《黛玉悲秋》,感觉就更加强烈了。这没一篇,每一节,从不同的人物入手,描写细致,一直扩充到整个家族,真有些像现代版的《红楼梦》,当然我们并不是在效仿。这样的文章需仔细看,此章节最大的亮点在于人物的对话,性格表现为其次。很接近平民生活,又多了些文学的艺术感在里面——“难说,虽说老东家和太太过世了,可他的生母,那容氏二奶奶也是个讲门第的人,刁着呐,到哪儿都摆她的谱,就是那种心里,很怕人家看不起她是二房。”这一句话把说话人与话中人的内心与性格活灵活现的展现了出来。家族史,也是那个时代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写,很值得品位。欣赏!(期待老师的完整作品,有空从头细赏,很喜欢这一类的自述型“小说”。)【编辑:烁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00193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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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行吟者        2010-01-19 21:58:05
  谢编辑烁青,谢你对《古堡残阳》中各类人物的关注和分析,它是《小镇风情》的继续。多交流,
宋振邦,沈阳人,早年就读于辽宁省实验中学,后毕业于吉林大学数学系,现在河南油田,系石化系统作协会员。
2 楼        文友:行吟者        2010-01-20 09:49:01
  谢烁清,《古堡残阳》讲述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满洲往事,在日寇统治的阴影下小镇上各阶层人的故事。宋、肖、何、钱四个家族与日本人的斗争,以及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通过这些展现那个苦难年代的社会风情。是一幅民俗画卷,但主要的不是写抗日,是写劳苦大众的生活和他们身上的人性美。
宋振邦,沈阳人,早年就读于辽宁省实验中学,后毕业于吉林大学数学系,现在河南油田,系石化系统作协会员。
3 楼        文友:行吟者        2010-01-21 16:21:50
  这一篇是《古堡残阳》13
宋振邦,沈阳人,早年就读于辽宁省实验中学,后毕业于吉林大学数学系,现在河南油田,系石化系统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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