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回家》的旋律也恰好响了起来，这一天过得实在漫长。
　　 白兰一边和同事们说笑着，一边随着萨克斯舒缓、温情的音乐声，款款走出家具城。
　　 她感觉有些刺目，由于长时间在筒灯和射灯下工作，猛地看见自然光，眼睛瞬间不适。白兰手搭凉棚，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快步走到路边那辆熟悉的银灰色轿车前，拉开了门。
　　 他回过头来诧异地问：“今天怎么坐后面？”“懒得系安全带。”白兰靠在椅背上对丈夫悠悠地说。他一直这样，只要有空，就来接她下班，一起回家，听着耳边舒缓的音乐，窗外凉凉的风拂过脸颊耳发，清爽舒服；那一闪而过的高楼，还有闹喳喳的人群，都被抛在车后。白兰收回目光，盘算着晚餐，也重温着一整天的事。
　　 晚饭照样是馒头、稀饭、辣白菜，黄瓜腌的青翠可口；白兰深知丈夫爱吃这些家常饭菜，还开启一瓶红酒。他一脸欣喜地接过酒杯，自然不忘调侃一句：“今天怎么如此慷慨？是不是接了个大单？”
　　 丈夫无心的一句问话，白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还大单呢，别提啦，我给你说一下。”白兰就娓娓地讲述今天上午那一对年轻人。
　　 那是早上九点钟，白兰刚开完晨会，正准备整理家具宣传页，就见一对儿青年男女信步走来。女孩儿衣着简约，梳着俏皮的“丸子头”，挽着男孩的胳膊，神采飞扬。白兰笑着站起来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了解点什么？”女孩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白兰，却不敢和她直视太久，只扭捏地答道：“我们，我们……嗯，就……随便看看。”
　　 白兰是这座家具城的资深销售，对各种产品的质地结构、功用参数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可像眼前这样，两个年轻人没有家长的陪伴，且面露慌张、吞吞吐吐的，却是头一回见到。是同行派来的价格探子？还是来“踩点儿”的梁上君子？白兰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但转瞬，她又觉得不像。哎，是自己太敏感了！白兰不愧是一位老牌销售，她随即打消了那些不好的念头，霎时调整好情绪，重新露出职业的微笑，对那位女孩儿说：“好的，那就请您随意，有什么想问的，我随时恭候。”
　　 女孩看白兰没有再跟近，脸上的表情放松了许多，这才把眼睛向着四周扫量。接着，女孩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一款欧式大床跟前，左看看，右摸摸，一股欣喜从她的眼眸中投射出来。伴着这股欣喜，她低头快速找寻着什么？没错，是商品标签！她找到了，她凝神看了看标签——两万九千八！眼中那股欣喜，旋即又黯淡了下来。她对男孩吐了下舌头，又偷偷地瞟了一眼白兰。
　　 白兰会意，走上前笑道：“美女，你眼光确实不错！这款床是实木材质，床垫是新型乳胶颗粒填充，环保漆五层喷涂，3D雕花工艺，价位是高了些，但质量绝对好，用个几十年没问题。”
　　 说着，白兰轻轻拉了拉女孩儿的手道：“没关系，可以躺上感受一下，很舒服的。”
　　 女孩礼貌地挣脱了白兰的手，丝毫没有去“试躺”的意思，只是对白兰羞涩一笑，轻轻地说：“谢谢，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女孩回身重新挽起男孩的手臂，似乎想走。男孩关爱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脸上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小声说道：“来一趟也不容易，再看看吧。”一边说，一边望了眼白兰，好像在寻求帮助。
　　 白兰毕竟久经商场，深谙个中奥妙。她爽朗地走近女孩儿，轻抚她的臂膀，笑眯眯地说：“美女，没相中那款没关系，要不再看看这款吧——布艺软床，更有个性，来！”
　　 碍于白兰的热情礼貌，女孩儿只好跟着白兰来到一款淡粉色的床前。这张床通身是布艺包裹，温馨洋气，看上去浪漫又舒适，“淡粉”也是女孩子最钟情的浪漫色，白兰深知这一点。
　　 “这可是刚上市的新款哦！简约路线，居家过日子用，再合适不过了。你瞧瞧这配色，还有这面料，手感超棒，做工也是很讲究的。”白兰亲切地介绍着。
　　 女孩儿听着并没有搭话，相反，却用眼睛对着粉床乱扫一通。白兰马上明白了。她连忙补充说：“没关系，来摸摸嘛，特别是床头的软靠枕，摸起来像金丝绒一样滑腻。”白兰很清楚，商品标签就在床头的靠枕处，也就是说，价格就在那里贴着。像这样对价格小心翼翼的顾客，对他们必须含蓄一点；果然，女孩在床头靠枕处找到了标签。她看了看价格——一万六千九，之后面色依然黯淡无光。这次女孩没敢再看白兰，只一味地拉起男孩子的胳膊，朝着商城出口的方向使劲。可男孩子呢，却身体僵直，不情愿地挪着小步。两个人，就这么暗暗地较劲。
　　 这一对儿青年男女的举动，让白兰隐隐地察觉出什么。她很想做成这一单，却更想知道这对儿年轻人的想法。于是，白兰拿出了她的杀手锏——果断地端来两杯加了柠檬片的冰茶，截住他们的去路，略带祈求地说：“美女帅哥，大热的天，来杯冰茶消消暑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客人，我们坐坐吧。价格好商量，我会尽力申请。”
　　 女孩似乎不太情愿，男孩却好像看到了希望。可最终，他们还是坐到一起了。白兰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一款又一款家具，又是讲解宣传页，又是拿实物材料展示，不一会额头就渗出了一层细汗。
　　 可是，任凭白兰介绍的商品档次一再降低，价格也一路趋降，那对儿男女，尤其是那位女孩子，就是不点头，不拍板儿。这下把白兰急的，最后，干脆把手里的彩页往茶几上一撂，眉头彻底舒展，冲着这对青年男女说：“美女帅哥，咱们直说吧，你们到底需求什么，心里预期的价格是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那对儿青年男女见白兰这等阵势，面面相觑。男孩子想要张口，却被女孩子拦下。女孩子放下手中一直紧握的茶杯，正眼望着白兰，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从容起来，没有了丝毫的羞涩，好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缓缓地对白兰说：“姐姐，谢谢你的热情周到的接待。可是你介绍的商品，我们一样也买不起。真的，我知道你给我们介绍的越来越便宜，但我们还是一样也买不起。我们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了，我们确实该走了，但还是要谢谢你。”
　　 “你们这是？”白兰看着女孩清澈的目光，心中不忍，仿佛她在女孩那朴素干净的格子长裙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能给我说说吗？如果可以的话。”慢慢地，白兰从女孩口中了解到，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是一对儿恋人，都来自农村。毕业后同时应聘到本市一家中型电厂工作；两人的家境都极其普通，尤其是男方，家里至今欠着外债，还有一个刚上大学的弟弟。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过活；但这并不影响彼此感情的发展。他们商量后决定，在刚刚租下的房子里置办家具，买张床，简单安置下来，他们深信，他们年轻，未来是美好的。
　　 女孩把这些都告诉白兰后，便拉起木木的男孩，再次向白兰道谢；然后，挽着男孩的臂膀，向商场的出口走去，走得那么坦然，那么坚定。望着两人携手而去的青春背影，白兰不由陷入了沉思：现在，纯粹的爱情几乎没有，人们越来越现实，结婚的条件也越来越高，为此有多少家庭负债累累，一辈子成了“房奴”，睁眼就是“还贷”，是多么令人无奈啊。
　　 望着女孩儿那袅娜的背影，白兰想起往事；那时，她和丈夫也是如此窘迫。婚房，是一间十几平米的老屋；家具，是公公托熟人买的木材，请木匠师傅打的，色彩单一，样子笨重，但白兰却很珍爱它们，每天擦拭得锃亮。它们陪着白兰一家迎日送夕，也见证着儿子成长的点点滴滴；直到十年后换了房子，它们的使命才得以完成。
　　 望着他们那越走越远的背影，白兰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中涌出。顷刻间，那暖流又变成一阵阵热浪，朝四周散发开来，几乎要使她全身的血都沸腾了。
　　 此刻，白兰的心里，终于拿定了主意。“请等等！”白兰朝着他们的背影，几乎是喊了出来道：“五千块！五千块钱可以吗？”“可以！”蓦然回首的男孩子，就在白兰话音刚落的时候，激动地说了出来。“请跟我来！”
　　 白兰冲上前去一把紧紧拉着女孩儿的手，像生怕丢了一件珍贵的宝贝。“请你们跟我来吧！”白兰牵着女孩儿的手，领着他们，转到另一个区域，直奔三楼的一处优雅的展厅。展厅的正中，在温馨的氛围灯的照射下，安放着一组套餐系列家具，衣柜和床头都是暖暖的米白色，点缀着浅浅的花纹。白兰轻轻抻起液压杆说：“你们看，床箱里储物空间很大，被子呀，衣物呀什么的统统可以装进去。还有，这衣柜还能变形组合，柜门放下来能当一张书桌，另外还搭配赠送一展小台灯，一个小电扇，经济实惠又美观。正好今天搞促销，打五折。你们看怎么样？”“嗯。看着真不错，颜色也蛮搭的。”女孩会心一笑，轻轻打开衣柜说道：“哇！还有个折叠式穿衣镜，太好了。你说呢？就这套吧？”女孩抬头甜蜜地问着男孩。男孩点点头说：“你喜欢就好。”“好！那我现在就去拿单子，拿pos机。请你们稍等。”
　　 白兰箭一般地冲向楼下。
　　 “怎么啦？白兰，没搞错吧！你要出这个单子？”大堂经理诧异地看着白兰说。“没错，我决定了！”白兰愉快地答道。
　　 “这可是员工价，我们卖场内部人的福利。你昨天不是还说给自己买一套吗，每人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你真要让给外人？”大堂经理忍不住劝了白兰一句。“我想好了，您就开单吧！”白兰从容地应答着，顿时说道：“不过，请您一定保守这个小秘密，不要让他们知道，就说是促销打折，好吗经理？”一切都办妥了，只剩下送货安装。临走时，白兰又弯腰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两个情侣水杯，交到女孩手中说：“这是我加送的赠品，希望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女孩子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得出来，她特别开心。那眼神，深深地印在了白兰的脑海，挥之不去。丈夫默默地听着白兰讲述，不由得站起来，轻抚白兰的头发，笑着说：“呵呵，五千块提成才五十块啊。”“哪有，一分提成也没有，这本是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特权！”白兰不由得生出一丝尴尬，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说道：“也好，虽然没享受到福利，但你成全了一对年轻人的心愿，功德无量啊！”面对丈夫的宽容理解，白兰悠悠地问：“我在想一句话——有爱的地方就有家，你说对吗？”“哈哈，说得对，说得对！”丈夫略带醉意，大声附和着：“有爱的地方就有家！”
　　 入夜了，白兰向窗外远眺，霓虹闪烁，万家灯火，一切都是那么安然、那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