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虽然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可室内灯光黯然，音乐低沉，空气幽迷，墙上挂钟的摆针似乎也懒散得放慢了脚步。
　　 五个男人一字排开，跨进大厅，在彩灯闪烁的光影里时隐时现。走在前面的两个戴着墨镜，体格魁梧，面容冷峻。后面两个同样戴墨镜，身形粗壮，面容凶悍。四人的头发依次染成红橙黄绿，裸露的臂膀上分别纹着张牙舞爪的蝎子、蜈蚣、雄鹰、飞龙。夹在中间的男人矮胖又敦实，戴着一副太阳镜，遮住大半个脸，头圆脸大嘴阔，后背头油光可鉴，双臂摆动有力，步伐稳健方正，昂首又挺胸。
　　 他们径自走进电梯，升至六楼。
　　 在六楼长长的甬道里，迎面走来臂挽着臂的一对靓男俊女。男的西装革履，文弱瘦高；女的身材秀颀，腰肢纤细，另一条臂弯里躺着一只眯着睡眼的波斯猫。
　　 众人擦肩而过。
　　 夹在中间的男人戛然止步，猛回头，高声叫：“陈晶，陈晶！”
　　 四双墨镜也齐刷刷地转向。挽着男人和猫的女人倏地扭过身姿，齐肩的秀发在颈间来回婆娑，水汪汪的眸子里凝满疑惑:“你是？”
　　 女人快速地搜索着大脑里的内存，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我是黄钢，绰号叫钢炮呀。你是贵人多忘事，攀上高枝咋就忘了贫贱之交？”男人摘掉太阳镜，呈现出脸的轮廓——鼻大、口阔、眼小、腮肥，横亘在鼻梁骨上还有一道紫红的疤痕。
　　 “哦，天呀，是钢炮！你这前呼后拥的阵势，活脱脱上海滩的许文强——若不是个子有点驼，当年的许文强也要甘拜下风了。你这威风凛凛的架势，姐哪敢认啊。”
　　 陈晶阻塞的记忆豁然畅通，知道眼前这个叫钢炮的就是二十年前的中学同学黄钢。那时的他是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精瘦得像猴子，鼻孔下总有擦不净的鼻涕，吸溜鼻涕时既要耸肩，还会皱眉。他也总好偷她的橡皮擦，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拉她的长辫梢，甚而还故意用尖东西触碰她渐渐丰硕的臀。她窃窃地骂他“死猴子”，一天能无数次。不过，那辱骂总是轻盈得缺少愤怒和激情，只留下矫揉和造作。当然，“死猴子”也有让她感激的记忆，比如，上学的路上时有男生不怀好意地戏耍长得俊俏又水灵的她，而每次都是他给她解围，还拍胸脯说他是她哥哥，其实她比他大些，个也比他高。偶尔还会发生“战争”，柔弱的他常常鼻青眼紫，哭喊着辱骂着，就是不屈服，吸溜鼻涕的频率会更快。可他总不吸取教训，一遇到此情此景总会奋勇向前。她感谢他，可也笑话他没有能耐还想英雄救美。她知道他不是她可以栖息的大树，迟早会远离他，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中又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他当然也向她献过无数的殷勤，那殷勤总是恰到好处地在她需要的时刻出现，比如，她考差了伤心的时候，总会有一个阳光灿烂的美女画塞进她的文具盒里，那美女欢快的神韵确实像她，而那灵动的笔触当然出自他；有时也会塞一个调皮的红鼻子玩偶，手一捏就会呜哇呜哇地叫，玩偶的气孔里也一定会插着一张写着“开心每一天”的字条；还有时会多一个憨态可掬的布浣熊，它臂弯里还夹着“浣熊不哭”的卡通画。她笑话他的多心，想撕掉那画，可最后总也舍不得，毕业时积攒了厚厚的一沓；至于玩偶、浣熊之类的玩具也积攒了一纸盒。“死猴子”虽有灵性，可基础差，高考名落孙山，俩人各奔天涯。
　　 可昔日的“死猴子”变成了眼前的“活猴子”，体态虽然纵向发展有限，可是横向发展充分，大腹便便，脸似银盆，肌白肤嫩，再也寻不到昔日尖嘴猴腮的窘相，只是那如猩猩般的下唇厚、上唇薄的大嘴还如故，让故人依稀可辨。
　　 “姐，你也来这地方消遣？是的，良宵一刻值千金啊！如今，谁人能耐得住寂寞？哈哈哈……”钢炮咧嘴笑，用那眯缝眼不停地飞瞟过去。
　　 “别胡言乱语，这位是我先生高钢，我们一届不一个班。睁大你的老鼠眼看看。”陈晶盈盈一笑，向黄钢介绍自己的老公。
　　 “哦——知道知道，就是成绩老是第一的那位，这大名鼎鼎的才子我咋能忘呢！现在被你网去了，真是才子配佳人啊！我还以为晶姐幽会呢——啊，呸，打嘴，打嘴，你看我这臭嘴，咋能玷污冰清玉洁的晶姐呢，你可是我心中的女神哟。哈哈哈。”黄钢还是那样的阴阳怪气，二十年前的“猴性”历久弥坚。
　　 憨态可掬的高钢，在这样的语言火花中不停地搓手。
　　 “这很正常，你的臭嘴放的狗屁，姐二十年前领教的还少吗？再多放三两个也无所谓，姐受得住，姐练的有屏蔽臭气的内功，已深不可测了。哈哈哈。”晶姐的笑声脆得依然如银铃，那长长的秀发随着笑声在潇洒地颤动。
　　 “主啊，我罪孽深重，还是积德从善吧。这样，今天我做东，请你们伉俪，让我坦白和忏悔二十年前的罪过，请你们给我这个自我救赎的机会。”钢炮手一挥。
　　 不由分说，钢炮一伙把陈晶夫妇拥进了666凤仙厅。
　　 刚坐稳，钢炮就打电话：“刘科长吗？今晚本来是约你的，可是我公司里有急事，走不开，明天再约吧，再见。”没等对方说话，他就挂了。
　　 陈晶听见他有约，欠欠身，想走。
　　 钢炮招招手，示意她必须坐下，然后大嘴一咧：“所谓科长，就是土管局里一个副科长，我抬举他，叫他科长。他将来能不能升科长，要看我的眼色。那局长和副局长都是我的朋友，他这个副科长给我办事要是做得让我满意，我一高兴给他美言几句，兴许就转正了。哈哈哈。”
　　 “哦，钢炮小弟真是人脉通达啊。”钢炮跟“土地爷”如此亲密，着实让陈静有点吃惊，感觉这钢炮不是虚张声势，确有来头。停了停，她若有所失地说，“佩服，佩服，弟别三日姐当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俩人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哭哭啼啼，时而争论不休，时而骂骂咧咧，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打情骂俏。
　　 整个饭局，充满着回忆杀，如美国大片，在云卷云舒中不停地激荡和回旋。
　　 钢炮早已面红耳赤，可兴趣依然盎然。
　　 高钢在旁边陪笑、陪吃、陪喝，只能“三陪”的他神情木然，挤出的笑总似龇牙咧嘴。
　　 “高哥在哪高就？”钢炮睁开眯缝眼，向高钢投来征询的目光，炯炯又灼人。
　　 “在人事局，是人事科副科长。”陈晶接过话茬子，抿嘴莞尔一笑。
　　 “哎呦，你是管人的人啊，那可是个肥缺。我说呢，原来是官爷，怪不得能把校花给采了。唉，我们两个都是钢，可你是钢铁的钢，我是废铜烂铁的铁。”停一停，又眯着小眼说，“你局里那个副局长徐宝，跟我是朋友，我找过他多次，为那啥事，他真够意思，办得干净利索。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块喝几杯。”
　　 说着就拨通了电话：“徐局啊，我是黄钢，你的……”
　　 陈晶杏眼直瞪，狠狠地剜钢炮，小嘴也歪到一边。
　　 钢炮见状，话锋一转，说：“哦，我请你晚上打牌。”
　　 “谢谢黄总，谢谢。今天太晚了，下次，下次一定应约。”
　　 “那好，我下周约你。再见。”没等徐副局回答，钢炮就挂了。
　　 他扭过头来正视着高钢：“哥，前途无量啊，将来升了，可别忘了小弟啊。小弟的命运就握在你们这些官爷手里——姐骂我是死猴子，的确如此，我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癞猴子！哈哈哈。”
　　 “哪，哪会呢，黄弟你在哪一行发展？”高钢红着脸回应。
　　 “我是行行混，混行行，三百六十行混了一个遍，没啥收获，只能黯然收场。如今还有几家破烂公司，投了几个邋遢项目，实在可怜。这几年来这个城市拓展业务，几项工程已经揽入囊中，只是太小，油水都不够咱这几个哥们喝茶水、吃早点的，你说寒碜不？哪像你这个西装革履的高材生，在机关单位里动动笔头就能脑满肠肥、肚大腰圆。瞧，你家晶姐，天生丽质，再加上满身的珠光宝气，真是幸福满满，羡煞人。我家那位黄脸婆，糙得见不得人，你要是见了，准吓出一身冷汗。哈哈哈。”
　　 没等高钢答话，陈晶就接话道：“呦，炮弟哭穷了，其实你肥得滴油好不好，你这200斤货真价实的肥膘就是证明吧。我家高钢个头是你的二倍，可体重不及你的一半吧？你家那位黄脸婆当然不见人了，听说早下岗了，现在这个也将要下岗吧。新的猎物瞄好了没？啥时候放枪？请我喝喜酒不？不过，姐劝你还是回头是岸，免得到阴间被几个女人一起撕。哈哈哈。”
　　 “喵喵”，猫咪睁眼，伸伸懒腰，叫两声，似乎埋怨大家太吵。
　　 “晶姐诅咒得对，小弟谨记。晶姐，给你的猫咪准备点啥？抱歉，咋忘记你们是三口之家呢？大虎，快去喊服务小姐，叫她给晶姐的千金上点心……”钢炮向后艰难地扭动粗壮的脖子，叫红发墨镜男。
　　 “噢，不用，它的食谱是我亲自搭配的，这里的都不适合它，腻着肚子会拉稀，可难调理了。”
　　 “晶姐做事就是精致细腻，典雅脱俗，不愧为官太太，不像我这个粗人，嘴上有毛做事也不牢。猫咪生在你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有机会，我下辈子就做你的猫咪好了，躺在你温情的臂弯里撒娇，应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来，为我来世能成为晶姐怀里的猫咪干杯。”钢炮把酒杯举得老高，一抖手，酒水全倒进大嘴里，滴滴不舍。
　　 “就你这八戒身形，想成为嫦娥怀里的玉兔，做梦去吧。还是回你的高老庄现实。哈哈哈。”
　　 “姐啊，我知道，你走到哪都是一朵喷香的鲜花，我连给你做绿叶都不配。不过，我愿意当牛粪，没听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里才能茁壮成长吗？牛粪虽臭，可真养花哟。哈哈哈。”
　　 “你小时候满嘴喷粪，现在还是这个德性，几十年喷出几座粪山了？”
　　 “哟，又冒犯了，我打嘴。不过，姐，我还有疑问，那时候你在哪班，哪班就会有骚动，所以你就不停地换班，到底有多少情郎给你写信呢？回了不？我当时好像没写吧——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请问你现在在哪个单位，还会引起男人们的骚动吗？哈哈哈。”没等陈晶回答，钢炮又咧开大嘴，“高兄，你可要以防万一啊，有男人的单位一定不能让她去，不然就是给狼送食啊，应该让她去女子监狱、女澡堂子、女厕所、女儿国，哦，不行，这不是糟蹋晶姐吗？应该去后宫享福。哈哈哈。”
　　 “我是公安局刑侦科的警官，出警都带枪，安全着呢，你别替我操心，免得心梗或脑梗。”陈晶头发一甩，胸脯一挺，确似铿锵玫瑰。
　　 钢炮愣了一下，看人的眼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接着又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姚局，你们刑侦科的……”
　　 钢炮见陈晶怒目而视，鼻翅上沁出了香汗，赶忙岔开话题：“哦，我的那个亲戚现在……多亏你调解，明天晚上我请你喝茶，鸿运茶楼，一言为定。”
　　 每人都喝两瓶红酒了，法国葡萄酒的红色荡漾在每个人的脸上。
　　 钢炮的脸似紫茄子。
　　 “来，我再敬高兄一杯，其实我是在敬未来的高局。常言讲，成功的男人背后必须要有一个靓丽的女人。你具备了这个条件，局座的位置指日可待！”钢炮抬手一饮而尽，大嘴似乎能把整个杯子吞下去。然后瞪着高钢，四个墨镜男也齐刷刷地瞪过去。
　　 高钢皱着眉头，不得不喝。
　　 “来，我再敬姐姐——我心中昔日的女神一杯——哦，呸，打脸，打脸，你未来依然是我的女神，直到永远永远，阿门！”
　　 陈晶也呷了一口，满脸布满红霞，微笑着不再回应。
　　 “来，我再敬你的猫咪一杯，它是你的掌上明珠，也是让我羡慕的千金。”钢炮瞪着猫咪，独自干一杯，又说，“要是此时此刻，我的臂弯里有一只公猫咪，它们遥相呼应着‘喵喵’，该是多么美妙啊。”
　　 陈晶不再反击，布满红霞的脸上绽出满足的笑。
　　 红头发墨镜男提示黄总时间。黄钢知道时间不早了。他略带歉意地总结：“今天实在抱歉，邂逅哥姐，缺酒少菜。今后一定找机会好好款待，给二十年前的我继续赎罪。”接着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慢悠悠地对红头发墨镜男说，“大虎，把那对情侣表拿来，给哥姐当个见面礼，那款新‘苹果’也给姐玩吧，算是赔她的臭橡皮擦——哦，呸，打嘴，打嘴，晶姐的橡皮是香的，永远都香。哈哈哈。”
　　 红毛墨镜男嘀咕：“黄总这表是给……”
　　 “她是什么货色，有晶姐在，她不配。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拿过去。哈哈哈。”
　　 晶姐拿着东西会心地笑了，只是她那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苦涩和憾然。高哥拿着东西，附和着笑。他们都表示不能要小弟的东西，可都爱不释手。
　　 分别时，高钢和陈晶上了宝马，黄钢一行上了三辆奔驰，遥遥招手，相约今后常联系。
　　 后来，钢炮天天试图联系晶姐，可是只得到晶姐的一次回电，说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接着就换了号，杳无音信。
　　 高钢再也没有坐过宝马——那次是为了在钢炮面前应景而临时借会所老板的车一用，待驶出钢炮的视野，就赶忙兜了回来，还给老板，并千恩万谢了一番。
　　 其实，高钢每天都徒步来这家会所，绕后门偷偷踅进去，接下班很晚的妻子。他断不敢走前门，因为那里常常有钢炮和墨镜男晃悠的身影。
　　 高钢慨叹：自己只是档案馆的管理员，离档案局局长差之千里，更不可能晋升为人事局局长；老婆下岗之后凭“营养师证”，才得以找到给会所老板养宠物的工作，和刑侦警官风马牛不相及。
　　 他们最后决定退回手表和手机，让钢炮断了念想。陈晶就拜托会所的老板帮忙转交，并请求他向钢炮隐瞒真相。
　　 老板揉捏着陈晶的玉手，眨巴着小眼珠子，嘴角挤出讪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