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婷玉背着双肩包，一路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这条不起眼的小巷。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中午才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想起临行时老师在电话里的嘱咐：“你实在想来就来吧，不过，我妻子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的老乡……”当时握着话筒的她心里一凉，几乎要改变初衷，可她还是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古老的城墙，熙攘的街市，如流的人群，一路走来的楚婷玉已是满身疲惫。远远地，她看到老师一家人出现在家门口向她招手，她往前急跑了几步，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老师的笑容还是那样熟悉，他的含蓄、温和从未改变，可楚婷玉还是觉得老师在别的方面已有太多的变化，具体表现在哪里，一时又说不分明。吃饭的时候坐在老师旁边的是他的妻子，那个在学校里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的胖女人，她显然没认出自己，只是语带关切地问楚婷玉：“在这里做保姆习惯吗？不忙的时候就常过来玩。”一句话反倒提醒了楚婷玉，可千万别穿帮啊。她抬眼看老师，老师朝她心照不宣地一笑。
　　 饭后，楚婷玉抢着去洗碗，老师把她推开，自己卷起袖子收拾桌子。孩子在满屋子乱跑，她有意逗着孩子，跟着孩子来到老师书房里。老师原先放在宿舍里的书，现在整齐地码放在书橱里，上面却积了厚厚一层灰，楚婷玉看着它们，忽然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凄然感。一会儿，老师走了进来，楚婷玉望着老师，似有千言万语涌上来，沉睡多年的记忆，开始解冻，开始波涛汹涌，仿佛一瞬间把她淹没。
　　 在学校里，楚婷玉属于那种成绩优秀、聪慧文静的女孩，她顶看不起班上那些还没完全长好又特自以为是的半大男生，以及整天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轻浮女生。以沉稳和深邃吸引楚婷玉的是身材矮小但气质儒雅的英语老师。她喜欢上他的课，他的讲课幽默、风趣，时常赢得满堂笑声。楚婷玉的英语成绩突飞猛进，甚至超出了一直嫉妒她的英语课代表。
　　 记得那天中午快放学时，英语老师正准备出教室的门，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当众对楚婷玉说：“楚婷玉同学下课后跟我来一下，你昨天有封快件到了，我帮你签收了，忘记没带下来。”
　　 楚婷玉“哎”了一声，满心欢喜地站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柔和温暖，楚婷玉轻盈地走在前面，她梳着把头皮绷得紧紧的马尾巴，一路摇晃着头发，流眸顾盼。教师宿舍楼位于阶梯教室的东侧，墙壁上仿佛奇迹般地长满了许多攀缘而上的长春藤，楚婷玉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多看它们一眼，现在她的心也像被绿色的长春藤缠绕，熨贴而欣悦。她还是第一次走进一个单身男人的宿舍，房间里弥散着很浓的汗油味，使她感到几分不适。她打开窗户，在床沿坐下后一眼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忙起身把它叠好，再看英语老师，像个大男孩似地站在那里，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
　　 从别的同学那里听说，英语老师来自农村，从小就尝尽了生活的酸与苦，但他从未把经历的苦楚写在脸上。楚婷玉顿时产生了要拯救一个人于不幸中的使命感，她喜欢上了这个平常外表下的孤苦灵魂，她知道自己是那种既然作出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人。英语老师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果断地拒绝。
　　 当楚婷玉从几个女生那里听到老师刚有女朋友的消息，又亲眼证实她们所言属实，意识到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怀着一种极端的决心，她闯进了英语老师的宿舍。
　　 “听说你最近在谈恋爱，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是吗？”这样一句开门见山的话直接挑明了来意，楚婷玉觉得自己像个无所畏惧的美少女战士。
　　 “是啊。”正在灯下备课的英语老师似乎对她的到来毫不吃惊，他的脸在台灯的映照下一半晦暗一半耀眼，但整个表情自然而亲切。
　　 “你不可以！”楚婷玉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们是不会幸福的。”
　　 英语老师仍然亲切地望着她，微笑道：“告诉老师为什么，好吗？”
　　 楚婷玉微蹙眉头，很讨厌现在对方说话的腔调，她有点恼火地说：“不为什么，就凭女性的直觉，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英语老师脸上带着笑意，然后，轻叹了口气，嘴里忽然嘟囔出一长串英语。楚婷玉冷冷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是因为你最近的英语成绩下降了好多。”老师的目光温柔之中包含着责备和埋怨。
　　 “切！”楚婷玉逼前一步：“你少来，你不用装糊涂，更不要逃避我，没有用的！”
　　 英语老师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关上房门，走过来拉起楚婷玉细嫩的手。楚婷玉顺势拥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她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婷玉，该怎样向你解释爱情呢，她原本是那样美好，纯洁，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但现实就是现实，不像某些影视剧里描写的那样，男女主人公为了滚滚红尘中的一份爱，可以奋不顾身，而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所以，我只能把你对我的这份纯情，永远珍藏在心底。”
　　 楚婷玉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英语老师：“这只能说明你的懦弱，为什么不能够勇敢一点？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美好纯洁的感情得到升华？老师，你教导我们要好好珍惜和把握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可为什么在你自己身上就得不到丝毫体现呢？”
　　 英语老师慢慢放开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还是默默无言地拿起桌上的手电，打开了房门，对她说：“天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走我不放心，我送你。”
　　 楚婷玉呆立在原处，好久，才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
　　 师生俩在弥散着花卉和草木香甜气息的校园里来回走了好几趟，那个夜晚如同一道遥远的风景定格在彼此的记忆里。楚婷玉表面上给老师一种豁然的感觉，可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自拔地深陷于这场爱恋中了。
　　 一段一段真切而又模糊的时光，就这样走远。一晃，楚婷玉毕业了,老师也结婚了。但是，堆积在楚婷玉内心的情感，始终没有因此而改变。在她此番的来意里，包含了太多的思念与担忧。
　　 “砰”地一声脆响，骤然把楚婷玉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接着，她听到厨房里传来老师妻子那粗门大嗓的骂声。英语老师早已弹簧般地跑到厨房，楚婷玉跟了出来，看着老师一声不响地蹲在地上收拾打碎的碗，而一旁的女人仍在唠叨：“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大碗归大碗，小碗归小碗，你什么时候听过，你这死没记性的东西！”
　　 有感慨和气愤，在楚婷玉心头升起，那是看到自己喜爱的人受到哪怕是一点点伤害而产生的不平，她盯着面前的女人，嘴唇抿得紧紧的。
　　 “让你看笑话了，我们家老陈做事向来就是这样毛手毛脚……”
　　 楚婷玉脑子里冒出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现实就是现实。她一扭头走出厨房，返身来到客厅。
　　 英语老师忙活一阵后过来陪她，也许看出了自己学生的尴尬，他苦笑道：“我早习惯了，你放心，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老师还不至于狭隘到这种地步。”接着他扶了一下眼镜，换了一种说教式的语气道：“女人嘛，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不可理喻的动物，和她们计较琐屑小事只能体现自己的愚蠢，这一点我早就深有感触。”
　　 又有什么东西，破碎在楚婷玉的脑际，发出更为尖锐的脆响。顿时，楚婷玉觉得心里浊浪滔天，阵阵轰鸣，而当浪花退去，一排排丑陋，狰狞的礁石顽固而突兀地显现而出，使他瞬间被恐惧和错愕紧紧包围。楚婷玉盯着自己的老师，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默默从沙发上拿过自己的背包，对老师说：“我该走了。”
　　 英语老师扶了扶眼镜，伸手拉住他的学生，这时厨房的门适时打开了，老师妻子肥胖的身体一闪而出，英语老师连忙垂下手臂。
　　 楚婷玉保持着脸上凝固的笑容，向这夫妻俩道别，然后拉开房门，逃也似地跑出了这个家。
　　 天空是晦暗的，楚婷玉却奇怪地感觉阳光很刺眼，以至于眼睛都不能够睁开，人潮拥挤，各自往前匆匆赶路，楚婷玉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有隐隐雷声从天边传来，似乎马上就要下起雨来。
　　 楚婷玉知道，自己的城池里，雨季也同样将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