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斌
　　 他到河边种菜时，河刚开，岸边还残留许多巨大冰排，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掉着水珠。转眼间，岸边柳树绿了，河里已经能洗澡了，但知青肖浙生从没下过河，更别提在河里洗澡了。
　　 开始在河边种菜的，也不是肖浙生，而是他们生产连队一位老职工。其实，那名所谓的“老职工”，只比那些知青大几岁，也就三十左右。后来有人揭发那名“老职工”家庭出身有历史问题，才把那名老职工调回生产队了，而派肖浙生到河边种菜。
　　 连队指导员送肖浙生到河边种菜的那一天，他指着眼前这条河说：“这条河叫松阿察河，是乌苏里江的源头，也是一条界。河这岸是中国，那岸就是‘苏修’。你一个人在松阿察河边种菜，绝不能下河洗澡！”
　　 说是在河边种菜，其实活计并不很多。到翻地季节，连队拖拉机把菜地翻过来了，起了垄，再来一些人点上菜籽；铲地时，肖浙生一个人忙不过来，连队也派些人过来，三四天工夫把菜地铲完了。连队有的是耕地，本不该在这块离连队十多里的地方种菜。但是这片地原来是片漂垡甸子，土壤特别肥沃，连队用拖拉机把荒地开垦出来，先种两年粮食，后来才改成菜地。说是种菜，其实是在这里看着地，工作十分清闲。每天早晨起床后，肖浙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沿着柳林中的羊肠小路到河边洗脸、漱口，然后回到菜地干活儿：薅草，间苗，培土，打杈……
　　 这天，肖浙生蹲在水边洗脸时，看见河对岸一块大岩石坐着一名穿白色连衣裙的俄罗斯少女。她手里捧着一本书。肖浙生站起来，呆呆朝河对岸望去，晨曦里，还看不清楚那位俄罗斯少女长什么模样。但是在晨光的映衬下，那名俄罗斯少女的倩影显得更加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从那以后，肖浙生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那名少女坐在对岸的那块大石头上读书。显然岸那边的俄罗斯少女也注意到河这岸的肖浙生了，每次她在岩石上看完书后，站起来先朝他这边招招手，随后才轻盈奔跑起来，消失在掩映在树林子后的村庄里。看着像一只小鹿样消失在树林后的少女背影，肖浙生心里竟掀起层层涟漪，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天夜里，肖浙生做一个梦，梦中他和那名俄罗斯少女牵着手在河边草地上漫步，交谈。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那位俄罗斯少女突然奔跑起来，他起身在后面追赶，可他怎么也撵不上那名俄罗斯少女，好像他的双腿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怎么也挣不开。他一着急，竟惊醒了。
　　 肖浙生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过床边玻璃窗可以看见镶嵌在天空上几颗星星，正朝他眨着神秘的眼睛。肖浙生对那些眨着诡诈眼睛的星星说：我一定过去，一定过那边去看一看。
　　 他这样对自己说。新一天天刚亮，肖浙生已经站在河边朝对岸凝视了。可这天，他来早一些，那位俄罗斯少女还没到河边。他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纵身扑进河水中。
　　 清晨河水有点凉，不如中午或傍晚时那么热乎。他大叫一声，然后憋了一口气潜到河下。感觉河水贴他身体流过，很像梦中那位少女的手，冰凉的，光滑而柔软。
　　 等肖浙生从水下钻出来时，那位少女已经站在河对岸了，正朝河这岸张望。她发现在河中游泳的肖浙生，兴奋地朝他招手，让他游过去。肖浙生很快游到河心，但他转身游回来。尽管他知道，这里除他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了，但是上岸时，他还是心虚地朝四周紧着张望，生怕被别人发现他下河游泳的事。直到确信周围确实没有人时，他才顾得上回头朝对岸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名俄罗斯少女已经走了，那边的河岸上已经没人了。
　　 第二天早晨，肖浙生再来到河边，那位俄罗斯少女已经站在河对岸了。这次，肖浙生没像昨天那么慌张，而是从容地脱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扑进河水里，随后挥动双臂朝对岸游去。
　　 游过河心，离岸边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他才站起来，河水只到他的腰深。他站在清晨的河水中，默默打量着站在河那岸的俄罗斯少女，真如他梦中见到一样的美丽：高挑的身材，白皙脸庞，还有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异国少女所特有的那种情调，深深地吸引着肖浙生，使他爱慕不已，更顾不上任何危险，几乎每天都游过河去看望那名俄罗斯少女。
　　 尽管他们听不懂对方说些什么，但凭借着手势交流，互相能看懂一个大概意思。俄罗斯少女让肖浙生上去，他摇了摇头。尽管他很想上岸，像梦中那样和她在草地上奔跑，在树林间互相追逐。但他不敢那么做。站在河中他觉得还有那么一点依托，若真的上了那岸，他就完全被隔在河的这边了。
　　 这年八月，松阿察河开始涨洪水了，原来裸露的河滩全被涛涛洪水吞没了，清澈的河水也变得混浊起来。河面漂浮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冲来的倒树，蓬张章鱼触须似的枝杈，张张扬扬地朝下游淌去。
　　 这次肖浙生游过河后没忙着游回来，而在浅水里站的时间稍微长一些——过河时，肖浙生觉得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再往回游。
　　 往回游的时候，肖浙生一直仰泳，头顶朝河北岸，眼睛一直望着站在南岸的俄罗斯少女。
　　 河边的少女渐离渐远。看肖浙生快游到河心时，她才坐到石头上。不过，她没忙着翻开放在两膝上的书本，一直盯着在河里游泳的肖浙生。
　　 肖浙生舒展双臂，交替地划动河水，一直朝北岸游。突然，他看见那名俄罗斯少女扔掉膝盖上的书，跳起来朝河边跑来。只见她一边跑，一边指着河水大声地朝他叫喊什么。肖浙生听不懂那名俄罗斯少女的话，更不清楚她究竟在喊什么，莫名奇妙地刚立起身体，蓦然觉到头顶好像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压过来——原来是一棵长满枝杈的倒树，这工夫那棵漂浮的倒树已经罩在肖浙生的头顶了。
　　 肖浙生本能地想躲开这棵被大水冲来的倒树。这会已经来不及了。他从河里纵身跃起，抓住倒树上一根粗壮枝杈。倒树猛地滚了一个个儿，把他压在了下面。很快肖浙生从水下再次蹿上来，再次抓住一根树杈，却仍旧无法摆脱上次的厄运，又一次被压在水下。连着喝几口浑浊河水，他被呛得昏头晕脑，本能地再次抓住一根树杈，想从这尴尬的境地中逃脱出来，但是这一点已经很难办得到了，他再次被倒树压进水里﹍﹍
　　 朝下游飘流的倒树再次翻了一次个儿，把一直抓着树杈的肖浙生从河水里带上来。昏昏沉沉的肖志敏朦朦胧胧地看见那个俄罗斯少女，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抓住另外一根粗大的树杈。
　　 肖浙生明白是这位美丽的俄罗斯少女救了他，忙把手伸了过去。两个人默默地朝着倒树的中间靠近，接着紧紧搂抱在了一起……
　　 他们被湍急的河水带着一直朝着下游漂去，直到碰到了一只在河里捕鱼的渔船发现他们，才把他俩救上船。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肖浙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大批知青返城后，肖浙生先考上一所大学，接着开始从政，后来下海，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自任公司总经理，搞对俄贸易，曾多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甚至还到过哈巴罗夫斯克和海参崴。每次他登上俄罗斯那片辽阔的土地上，情不自禁想寻找当年那名穿白色连衣裙的俄罗斯少女。但他不仅不知道那名俄罗斯少女叫什么名字，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个城市，或者哪个乡村，究竟该到哪里寻找她呢？
　　 况且岁月已经流逝三、四十年了，即使真的能找到那名俄罗斯少女，但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把她变成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再见不到她当年的那副楚楚动人模样了。怕打破那个年轻的梦，更想让那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永远地留在他的心里，伴随他到永远，肖浙生自然不会去寻找当年的那名美丽的俄罗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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