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侯慧萍一到老家，公婆二人就把她围在了中央，异口同声地问：“惠萍，你说说，斌儿这么久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给他打个电话吧，我们想和他说说话。”
　　 “他……他去了国……国外学习，不方便接听电话。他挺好……好的。”侯慧萍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慌张，结结巴巴地对二老说。
　　 “国外，国外！他娘，你听见了吗？儿子去了国外学习，喝洋墨水去了。”李老爹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紧紧拉住老伴的手，一份荣耀如一轮红红的太阳，瞬间照耀在他的头顶。
　　 “他爹，这可是老李家八辈子才积下的德哟！”李大娘抹着老泪，愉快地对李老爹说。
　　 侯慧萍心疼地看了二老一眼，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屋子里。屋子里很暗，夜色如一幕黑布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很快将房子全部笼罩住了。侯慧萍静静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泪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侯慧萍与李斌生在同村，二人从小学到初中是同班同学。李斌学习成绩优秀，但因为家境不好，初中毕业后便要放弃学业外出打工。但侯慧萍的一番言语改变了李斌的想法。那是一个傍晚，放学后两人一同返家，二人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听完李斌的想法，慧萍立即表示了反对。她说：“你的学习这样优秀，放弃太可惜了。我对学习感到吃力，这样吧，我去打工，你继续读书，学费由我来负责。”
　　 李斌看着侯慧萍有些娇弱的身体，不相信地回答：“就你这娇弱的身体，还能挣钱供我读书？拉倒吧！”
　　 “我……我不行，还有我爸呢！你知道，我爸可是乡里有名的医生！”侯慧萍撅起小嘴，自信满满地说。
　　 一份感动和爱怜霎时涌上李斌的心头，看着楚楚动人的慧萍，他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幸福和羞涩感同时涌上侯慧萍的脸颊，她扬起巴掌却没有让它落在李斌的身上。李斌顺势将那小手抓住，紧紧地握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侯慧萍才继续说道：“只是，只是，你可不能当陈世美哟！”
　　 “不会，不会！我对天发誓。”李斌满心满意地对侯慧萍做着承诺……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初中毕业后，慧萍南下深圳去了一家工厂做工，每次领到工资后，慧萍除开自己必要的开支后，将剩余的资金全部寄给了李斌。李斌则进了当地有名的重点中学，在慧萍的资助下，三年高中很快结束，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该省一所名牌大学。
　　 慧萍从李斌一封封爱的信中逐渐感受到了自己在学识上与李斌与日俱增的差距，她感到了压力甚至自卑。她想要结束这段不再匹配的爱情。但李斌一发现这个苗头，亲自去往深圳，向慧萍表露了自己的衷肠。慧萍受到感动，决心缩小与李斌的差距，她报读了当地一所大学的函授教育，工作之余一门心思就在学习上。李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某县政府工作，为了与李斌朝夕相伴，侯慧萍也考入了当地一个事业单位做会计。工作之余，李斌进一步辅导慧萍的学习，慧萍也顺利拿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本科文凭。爱情日臻甜蜜，事业比翼齐飞，二人的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在李斌的职务一级级提升之际，他们的宝贝也来到了人世，李斌将自己对妻子的爱全部浓缩在儿子的名字中，给儿子取名叫“李爱萍”。他们的爱情故事一时间在亲朋好友中传为佳话，不少人称羡不已。
　　 “爱萍，爱萍！三年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侯慧萍一想到儿子，心里不由一阵阵疼痛，她感觉李斌、爱萍就在自己咫尺之内，又感觉自己和他们远在天涯。她拿起手机，想要拨打那两个熟悉的号码，却又清楚自己万万不能，她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和茫然……
　　
　　 二
　　 餐桌边，李老爹靠近老伴，不放心地问：“他娘，慧萍回来就呆在那间黑屋子里，也不想吃饭，她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呢？”
　　 “也是，斌儿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他们一家人就没有分开过；斌儿这一走，据说要八九年才能回来；三年了，这爱萍都没回来看她一眼，慧萍怎么能习惯呢？”李老爹有些替儿媳难过起来。
　　 “慧萍不习惯，难道我就习惯吗？难道你就不挂念斌儿？”
　　 李老爹欲言又止，他愣了几秒钟，将一杯酒全部倒进了嘴里，由于咽得急了一些，他禁不住咳嗽起来，几滴老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李老爹一共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到末了才生下李斌这唯一的儿子。为了保证李斌读书，四个女儿都成了文盲，一成年就嫁了出去。这些年来，多亏了四个姐姐的相继帮衬，李斌才完成了初中学业，又多亏了侯慧萍一家人的支持，李斌才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但是，老人最值得自豪的还是自己当年不遗余力地对儿子学业的支持。
　　 记得李斌刚要上高中之际，一些人劝李老爹说，村里人自古以来就没有人上过高中，高中学费贵，要是李斌没有考上大学，李老爹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有一个邻居背地里说，就李老爹家那个样子，他家要是能让李斌读完高中，他手板心里给李老爹炕豆腐吃。李老爹听见这些说法，心里七上八下的，但看见孩子的成绩单，他便有了信心，身上干劲十足。
　　 记得有一年为了给李斌筹集学费，李老爹和老伴分别扛着一大捆竹子，送到三十多里外的镇上去换钱。扛着那捆沉重的竹子，李老爹倒还好点，李大娘可就苦了，那竹子压得老太太脊梁骨都变了形。路过一个渡口正在上船时，李大娘一个不小心，那竹子一头触到了地上，李大娘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掉进了水里，多亏船工和大伙及时搭救，李大娘才捡回了一条命。同船的人问李大娘这是为的啥？李大娘只回答了一句话：“不希望儿孙以后受自己一样的罪。”
　　 李老爹夫妻卖完竹子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二人没舍得花一分钱给肚里填一点东西，饿着肚皮到学校，把钱全部给了儿子。李斌看到父母疲累的样子，心里感到酸酸的，考上大学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李斌大学毕业后因学习成绩优秀，直接进了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这是祖辈八代都没有发生过的好事，李老爹和老伴心里的那份荣耀感别提有多高了！儿子高就后也没有忘本，对侯慧萍的爱一如既往。因了这些，老人不知得到了乡邻们多少夸奖和赞许。随着儿子地位的一步步提升，村上的，乡上的，甚至县上的许多领导趁便都来看望祝福老人，两位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知道以笑回应大家……
　　 一场举世罕见的地震席卷了李斌工作的县城。那一天李斌正在办公室里加班，地震将他所在的楼房震塌了半边，所幸他只是受了点轻伤。他从废墟中爬出来，看见了慌慌张张的人群。电话中断了，此刻他已顾不得自己的亲人，立即投入到抢险救灾当中，救人、安置、重建……几百个日日夜夜下来，李斌连眼皮都难得合一下。他被推举为抗震救灾模范，还到许多地方宣讲抗震救灾的先进事迹。就在这过程中，上级新的委任状下来了，他被任命为县政府领导，在无限的鲜花掌声中，他开启了新的人生。当然，紧随而来的还有他一言九鼎的表态权、签字权，也对一次次灯红酒绿的应酬，由初期感到不适，再到习以为常，也还有那些沉甸甸的礼物……
　　 尽管与儿子相隔甚远，李老爹都感受到了儿子头上闪耀的光环。但对于老人来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幻，他看得见却摸不着，不知为什么，他和老伴居然为儿子感到战战兢兢，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在百忙中来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一切平安无事。之前这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但最近三年，他和老伴再也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了，甚至他们要侯慧萍给儿子打个电话都被儿媳躲躲闪闪推辞了。而今，儿媳说儿子去了国外，国外，是美国？还是伊拉克？是南极还是北极？是地狱还是天堂？老俩口挖空心思也想不出那外国到底是啥样子，这两颗老迈而憔悴的心怎么能安定得下来呢？
　　
　　 三
　　 今天是六月三十日，李斌清楚地记得，自己来这里已经三年了。这个日子对他有两重意义。首先，这一天是他父亲的生日，父亲应该满七十八岁了；要是在以往，他即使不能回家看望父亲，但他一定不会忘记给父亲去电，问候父亲，祝福他生日快乐。父亲母亲总会在电话那头对自己说：“我们都很好，你在外一定要多多保重，好好工作，千万不要出差错。”每当听见这些唠叨，他还会有些不耐烦，应付似的回答：“要得，要得。”
　　 记得有一年父亲生日之际，李斌因为出差无法回去，大姐带着她四岁半的孙子一起回去了。李斌和父亲通完电话后，大姐的孙子抢过电话，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说：“舅公公，您好久才回来呀？我都想不起您长得啥样了？”李斌听见这话，禁不住喉咙哽咽，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孩子说：“乖孙孙，好好听话，快快长大，舅公公一定回来看你。”孩子在大姐的教导下说道：“祝舅公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满屋子响起了愉快的笑声，而电话那头，七尺之躯的李斌竟然有些泪眼朦胧。
　　 这个电话才说完，二姐家刚参加工作的女儿接过电话，对他说：“单位要我填一张表格，其中社会关系一栏，我想填写舅舅您，因为您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可以不？”李斌没有多想就回答：“没问题，您填吧。有什么事情给舅舅来电话。”这个电话让李斌感受到了成功的自豪，他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对于李斌，这一个日子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那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曾对着铁锤镰刀绣制的红旗宣读了自己的终生誓言：“我自愿……”几十年过去了，那一个庄严的时刻还历历在目。仪式结束后，他不知接到了多少亲朋好友打来的祝贺电话。每年的这一天和次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他怎么能不刻骨铭心和激动呢？可是，谁能想到，三年前，这一切对他竟然划了一个句号，曾经的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对自己已恍如隔世，他感觉自己被一艘巨轮抛入了大海，他不知道东西南北，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此刻，他唯一的盼望就只有亲人们的电话。他看着电话间上空的电话线，就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每次路过电话间他都会停顿一下，他多么希望那里的工作人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李斌，你的电话。”可是，电话限次限时，那个狭小的电话间对他竟然是那么严肃而高不可攀，他又害怕来电——他害怕和老父老母通话，怕他们知道自己的近况；害怕听到每一个亲人关心和充满厚望的话语；害怕听到妻子沉重的声音；三年前与儿子相恋了五年的女友因他的事与儿子分手，儿子继而羞愧出走至今杳无音信，他更害怕揭开自己和妻子、儿子心头的伤疤……
　　 但是电话还是来了，是妻子打来的。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带着沉痛的哭声告诉他：“妈——妈去世了，她的临终遗言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啊！”
　　 “妈——妈——我对不起您啊！妈——妈——您等等我，等我回来呀！”李斌眼前浮现出母亲拉着自己小手在故乡的小路上艰难跋涉以及扛着竹子经过渡口去往场镇的一幕幕场景，他对着铁窗、高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自己充满悔恨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