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天空望去，乌云似乎越来越厚，而大地也变成了乌云的颜色。云层背后滚动着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很沉闷的雷声就从云层的背后滚动而来。
　　 他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把车开出去。不是为了兜风，也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寻找久违了的一道风景。他的车速很快，转瞬就把一个个路口街角甩在后边。在前面，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路口……
　　 就是这个路口。他见着路口不知为什么就往右拐了。刚才，在那个路口的街角处，站着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裙子下面曲线柔美的小腿，在乌云笼罩下昏暗的天色中，显出异样的白。
　　 他有些激动，有些不能自持了：女子小腿的白……
　　 立时，他的脑子里燃起一盏像白炽灯一样的白光。在乌云下的白，在昏暗里的白，一下子勾起了他好多年前的那个场景。
　　 那时他还年轻。那天和现在很相似，天空中也是乌云密布，远处的雷声在滚动，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他在站点等车。
　　 站台上还有一个等车的人，是一个姑娘，就和刚才街角的那位女子一样，苗条，性感，尤其是小腿，曲线很美，昏暗中越发白得刺眼。
　　 等公交车时，经常遇到这样的女子。和这样的女子站在一起，他不知为什么浑身就燥热，不自在。他不敢看那女子，但又忍不住想看。好像不看一眼，就不甘心似的。有许多时候，他是先看了女子的脸蛋，然后心里边就开始打鼓。凡是心里打鼓时，他总是要想方设法看一眼女子的大腿。如果心里的鼓没有敲响，他就没有这样的欲望了。一旦欲望消失，他也就不去看女子的大腿了。可偏偏奇怪的是，他看了一眼女子的脸蛋后，心里边的鼓就经常敲打。为此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瞄上了那个部位……
　　 为什么要看一眼女子的大腿呢？他曾经这样问过自己，但是没有具体的答案。他就是想看，简直没办法。有时候，他看过之后，又觉得后悔，有时候又觉得很刺激。他害怕被别人看到他的行径，毕竟，偷看人家的大腿，是不光彩的事。
　　 几年前，他遇到过一个骑摩托车的家伙，相貌很粗粝，胡子拉碴，明显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汉子。就是这样一张脸，竟然会降临到一位姑娘面前。那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很突兀很荒诞却又很现实。巧的是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闷热天气，这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借助昏暗颜色天气的掩护，像是天空突然降临的一个怪物，骑到一位姑娘的面前，气焰非常嚣张地对着姑娘一笑，样子狰狞地大喊：“大白腿，大白腿！”喊完一踩油门，狞笑着狂奔而去。因为猝不及防，那姑娘在他的吼叫声中吓得尖叫一声，当她反应过来后，那家伙早就扬长而去。
　　 那姑娘就骂了一句神经病。看来，这个世界上，有神经病的人大有人在。那么，他算不算神经病呢？仅仅是喜欢看，大概不能算神经病吧？他自己觉得，他还没有到神经病的地步，他还没有像那个狂妄的家伙，跑到人家姑娘面前，喊一句大白腿。
　　 不过，他打心里替那个姑娘难过。平白无故的，被一个相貌丑陋的家伙用带有侮辱性的语言挑逗和戏谑，喊完了人家跑了，她会一肚子委屈的。
　　 那天，在一阵轰隆隆惊雷响过后，哗哗的大雨从天而降。那个姑娘已经上了公交车，刚才的一幕也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就像粘在玻璃窗上面的一块污渍，在顷刻之间就被雨水洗涮干净。
　　 一直以来，那个狂妄的家伙的那句大白腿，就像一剂兴奋剂，注入了他的大脑皮层。有许多天，他总是在考虑，那个家伙为什么要喊那么一句呢？而且，在喊的时候，还朝姑娘呲了呲他的满嘴黄牙。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喊呢？
　　 他突然联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总是偷看女人小腿的白。这两者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吗？
　　 当他再次看到女人小腿的白时，他突然脸红了。他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有些流氓了。那天，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姑娘上了车。大约经过了十几个站点，他看见那姑娘已经准备下车了。他的魂好像被姑娘勾了去，似乎那姑娘是《聊斋志异》里面的小翠，他就是那个书生。那姑娘下车，他跟着下车，那姑娘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走。“吧嗒吧嗒”踩着满地的雨水走过宽阔的大街，又拐了一个弯，他一直跟到那姑娘进入一栋半新不旧的老楼。他立住脚，算计着那个姑娘爬上楼后，他也尾随进了那栋楼。此时，他觉得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或施行暴力的犯罪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亢奋，从来没有这样亢奋过。最后在三楼的一扇木门前，他像狗一样对那扇暗黄色的门深深地闻。脑子里在想：她心里还在骂那个流氓吗？
　　 他正在人家门口瞎想，那扇门忽然打开一条缝，露出一道如晴天霹雳的光，那个姑娘探出了脑袋。他吓得魂飞魄散，往楼下跑已经来不及了，那样必须越过姑娘探出的半个身子。他急中生智从三楼赶紧爬上四楼，接着又上到五楼。在五楼有一个通向天台的口，墙壁上嵌着锈迹斑斑的铁爬梯，他抓着梯子爬到楼顶。在楼顶他像狗一样趴下，心跳得失去了章法。
　　 那天他一直躲到深夜，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在此后的好多年里，他曾无数次做过同样一个梦：梦见那个大白腿的姑娘。
　　 他的精神开始恍惚起来。白天，他脑子老是走神，还有些焦虑和焦躁。他走路无精打采，但一看见前面有一道白光闪过，立刻激灵一下。
　　 他看见了大白腿。看见了那个大白腿姑娘。是的，就是她，他没有认错。前面走着的，正是那个姑娘。他一直想见见她，甚至想让她再回到那个等车站点，穿一条超短裙，把白腿暴露出来。最好，还是那个狂躁的家伙，骑一辆破旧的125摩托车，风驰电掣般从远处驶来，在她面前戛然而止。然后，冲着她露出大黄牙，突然大声喊一句：“大白腿，大白腿！”
　　 他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反应？是和以前一样呢，还是比以前情绪更激烈？
　　 可是，他失望了。那个狂躁的家伙没有出现，也就是说，他期待的不可能出现。那么，把梦变成现实，不就是眼前的事吗？还需要翻越几座大山吗？他的心砰砰跳动起来。他忽然抬头看看天，他想这天为什么就不乌云密布呢？当然，他更希望电闪雷鸣，这样的话，他就会不假思索地认为，那个狂躁的家伙一定会出现。他会带着黑帽子黑墨镜开着摩托车，在路边碰上站着的一个漂亮女人，他就会狂笑着把黑帽子往下一拉，大喊一句流氓话，然后猛踩油门，扬长而去。
　　 那时候，他已经按耐不住要大喊一声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内心那个奇观的东西压制下去。那天，他果然喊了，但不是对着姑娘，不是骑摩托车，戴黑帽子，而是朝向一条路过的土狗……
　　 他释放完自己内心的那个恶魔，竟然蹲下来，抱住脑袋，呜呜哭泣起来。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他买了车，突然就想起那个骑摩托车的家伙。他的心里开始痒痒了，这天正好乌云突降，天在瞬间黑了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内心的恶魔又冒了出来。这时候正是喊一声的大好时机！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深呼一口气，把车加大了油门。
　　 右边的车窗玻璃早被他落下来。果然，他在那个熟悉的路口，看见了一条白皙的曲线秀美的小腿冲进他的车窗。他猛踩刹车，汽车戛然而止，他冲着那个女子张开大嘴喊：“大……”但是大后边的“白腿”字还没有喊出来，那个女子主动俯下身。把头探到他的车窗口问道：“请问，您去水帘洞吗？”
　　 “水帘洞？”他愣住了。而且有点不知所措，有点狼狈不堪。这个女子竟然把他当成黑出租车。
　　 既然这样，索性将错就错。他傻傻地冲那个女子点了点头。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女子白皙的小腿，首先迈进车厢。他差点喊出声来，接着她幽香的身体也进来了。
　　 女子在把车门关闭的同时，天似乎就黑了下来。而大雨就像追踪着女子的小腿和屁股，她刚刚坐好，雨就倾倒下来。那个女子非常感激地对他说：“幸亏您到了，不然就要挨淋了。”
　　 是的，幸亏他来了。
　　 可是，他的心里像怀揣着一只小兔子，那蹦跳的小兔子在告诉他，幸亏他没喊，幸亏他没喊出来那句话。
　　 雨在下。前风挡玻璃上，涌动着冲积的水流。雨天里行车，视线如同他的记忆一样模糊。他的整个世界是一片混沌。雨刷器以不起任何作用了，他的车不能像他的思维那样狂奔了。
　　 大雨天，她是要到哪里去呢？这样的鬼天气，她难道就不怕遇到坏人吗？就不怕遇到图谋不轨的人吗？
　　 “请问，你要去哪？”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正襟危坐了。
　　 “我要去水帘洞。”女人说。
　　 “水帘洞？”他有点糊涂了。
　　 他打开导航系统，要搜索“水帘洞”。
　　 “那个水帘洞？”他居然没有搜出来水帘洞。
　　 女人制止我说：“你一直一直往前开就是了。”
　　 他只好遵命。女人说，你把灯关了。她是指她头顶上的灯。他歉意地一笑，趁机看了她的脸。
　　 没有看清楚，不过还是略略看清楚了一点。
　　 好熟悉的面孔啊。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子。
　　 路旁的地名牌不断掠过。突然，我看到了“水夼”字样。这是水帘洞吗？它在大雨中显得雪亮。好像不是，尽管有一个水字，但肯定不是水帘洞。
　　 “那你去水帘洞干嘛？”他问。
　　 “我就是想去水帘洞。”女人说。
　　 哦，他明白了。她大概亦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任性的人，想去水帘洞了，不顾大雨磅礴，不顾生命危险，非要去水帘洞不可。
　　 “一直往前走吗？”他问。
　　 “一直往前走。”她说。
　　 在这样的天气了里，她好像很容易被劫持。这是一个防范心极差的女人。凭直觉，她好像是一个对世界充满诗情画意的一个人，一个生活在世外桃源的一个人，一个不知道保护自己的人。
　　 他甚至想，他如果想劫持她，往一条岔路上一拐，就可以劫持了。
　　 原来，想劫持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家在水帘洞？”他试探着问。
　　 他问了一个弱智的问题。女人在后面噗嗤一笑。她说：“我怎么可能住水帘洞呢？”
　　 “那你去水帘洞干啥？”他又问了一句不该问的。
　　 那女子说：“我就是想去看看。”
　　 天哪，一个和他有着一样古怪想法的女人。
　　 难道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这个世界上，在一秒钟之内，会产生数以万计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匪夷所思的做法。他，那个狂妄的家伙，还有跟前这个奇观的女子。
　　 女子说完，不作声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去水帘洞呢？他如果把她劫持了，她还能去水帘洞吗？他如果把手伸过去抚摸她，她会拒绝吗？她或许会本能地躲开，或许会惊叫一声，然后骂他一句“流氓”。
　　 那个狂妄的家伙，就被那个白皙的女子骂了一句“流氓”。
　　 可是现在，他不仅不能这样，而且必须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恶魔。奇怪，他居然做到了。
　　 他无话找话地说：“你就是去看吗？”
　　 “是呀，我就是去看。”她说。
　　 “去看什么呢？”他居然天真地问。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扬着脸，在问老师一些最幼稚的问题。
　　 外面的大雨好像减缓了，他一看到外面世界的雨，马上就联想到瀑布。大雨过后，水帘洞肯定会有非常壮观的瀑布。那么，她一定是去看瀑布了。
　　 “是去看瀑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看瀑布？”女子很好奇地问。
　　 “我猜你是去看瀑布的。”他说。
　　 他也喜欢瀑布。他的大脑里终于切换到一个瀑布的画面。是的。这世界上，是有一种景象叫瀑布。
　　 “你好厉害啊！”那女子夸奖他说。
　　 “你一下就猜到我要去看瀑布。”那女子继续说。
　　 他有些得意了。说：“这个嘛，其实挺好猜的。你看，下这么大的雨，你又要去水帘洞。到了那里，雨刚好打住，山上的水势猛，水帘洞不就有瀑布了吗？”
　　 那女子说：“对呀，水帘洞那地方很美，山间有瀑布，瀑布下面有一个水帘湖，湖面虽然不大，但是非常漂亮啊。今天下这么大的雨，那瀑布一定非常大。”
　　 他把着方向盘喃喃地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兴致，下这么大的雨你竟然会跑到这样偏远的深山里看瀑布。”
　　 “可是不看瀑布，又看什么呢？我最喜欢看瀑布了。”那女子说。
　　 如今这城市里，人人都生活在钢筋水泥里，时间长了，人都会憋的变态。她自言自语说。
　　 好像一记耳光，一下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立时火辣辣了。
　　 那女子说：“其实，人怎么可以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你喜欢什么，就去看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活得更轻松呢？”
　　 他有些傻傻地问：“有什么办法让自己活的轻松？”
　　 “哈！办法太多了，比如走出去，到有山有水的地方走走玩玩就是一个好办法。”
　　 现在不是很多人都去旅游吗？到名胜古迹名山大川，甚至出国，这样又费时间又费钱。其实只要亲近自然，一山一水都会让人心幽静，一草一木都都会让人清爽。女子说。
　　 他心里惭愧得要命，刚才的注意力又落在人家的小腿上。
　　 这女子很美，这种美很像眼前的山水。恬淡，纯净。和一个美丽女性独处，吴奇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这样自然而然。
　　 女子告诉他，她是一个美术教师，她喜欢山水，喜欢大自然，节假日都沉浸在山水间。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愉悦了。他把帽子摘下来，把眼镜摘下来。那个女子看到脱帽摘镜后的他，好像有点吃惊，想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
　　 一路上，他和女子说着话，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了。
　　 雨果然停了。
　　 他爬上一个高坡，拐过一个弯道后，女子说：“到了，到了。”
　　 顺着一条山路，他们爬上一个大坝，听到了远处瀑布的声音。
　　 那女子回头对他说：“你去吗？”
　　 他点点头。那女子忽然拉住他的手说：“咱们一块去看瀑布。”
　　 他问：“水帘洞在哪？”
　　 那女子说：“在瀑布那儿呀。”
　　 这里三面环山，她拉住他，一直朝发出瀑布响声的水帘洞跑去。
　　 在那柔柔的绿波中间，他看到了像笑纹一样荡漾着的一片水。那女子拉着他的胳膊，兴奋地喊：“你看！”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水岸的山石间，一条白练一样的瀑布喷涌而出。
　　 在浪花飞溅里，他觉得有许多流珠吐玉从瀑布里面跳出来。
　　 女子撒开他的手，咯咯笑着朝瀑布里跑去。
　　 她的漂亮的小腿，一下子呈现在他面前。
　　 而此时，他觉得，她仿佛是一个精灵，一个人世间最美好的尤物，在他面前打开了最光鲜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