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说，村里宅基地统一规化整理时，推土机推倒了老宅那座土木结构的庞然大物。清理废墟时，在爷爷住过的东厢房角落里，发现了两小罐凝结成块的鸦片，罐子已被掉下的重物砸碎。而鸦片是禁品又年久失效，挖地基时重新又被深埋在了地下。
　　 说者不知是否无意，但听者却是有心了。一些尘封了已近四十年的往事在脑海中随之浮现了出来……
　　 爷爷本是他那辈的长子，完全可以继承一大半的老宅，无奈年少时由着性子未曾继承祖业学医，却去学了唱秦腔，唱秦腔就好好地唱，却又遭遇同行嫉妒天生好嗓子，在茶里被下了药，喝后弄沙了嗓子，从此一蹶不振。之后又因得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日夜咳嗽气喘。为了治病，也为了解闷，不知受什么人的教唆，惯上了鸦片烟瘾。如此这般，惹恼了太爷爷，分家时只分到了狭长黑暗的东厢房，其余房产全归了小爷爷。
　　 霍家几代稀缺女孩子，家里人说人老几辈子，每辈只守着一个闺女，我这一辈更不例外。当时做为爷爷唯一的孙女，他却也未曾带过我，更别说亲近了，所以父母从不让我跨进东厢房。
　　 那个冬天，冷得很早，前院里的几棵柿子树和一棵拐枣树（学名枳椇子树）几近落光了叶子，我在大院中一个人玩腻了时，爷爷的东厢房里留声机中传来了乡下罕听的秦腔声。我被声音吸引着，一个人绕过他屋前青石板盖的严丝合缝的那眼老水井，从水泥门汀的房沿台上，迈过当时对我来说高高的门槛进了那间狭长昏暗的东厢房，门对面从小格子木窗中远远投射进来的日光照在爷爷的躺椅上，他身上半盖着条毛毯，手里拿着烟枪吸食着，脚边不远处还放着一小盆炭火，炭火中插着一根拨火的铁火杵，时而清灵，时而粗旷的秦腔声从老旧木柜上的留声机里传出来，在有着深棕色木楼顶的昏暗屋里盘旋着。
　　 时年不到4岁的我，对秦腔的声音着迷，也对爷爷吸食的东西好奇，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以为那是什么好吃的食物，禁不住想仔细看看，也想尝尝。在我的追问下，爷爷恼火着不知做何解释，便拿起火盆里的拨火杵想赶我出门，却因一时失手，戳到了我嘴唇右角。一时间，凄励的哭声传遍了整个老宅，正在洗衣服的母亲从前院跑过来时，我已哭的差点背过气去，嘴角烫出的大水泡显而易见。一向温顺的母亲翻了脸，质问爷爷时，爷爷先是沉默无语，最后只说让把吸食剩下的鸦片全藏起来，那两小罐鸦片无疑就是那时藏到屋角老柜子下面的。
　　 成功的人生给人激励，失败的人生让人警醒。
　　 鸦片并不能治疗支气管哮喘，却能让颓废的人更颓废，爷爷在一年多后因病情恶化导致肺气肿，呼吸严重受阻于一个清冷的秋日早晨去世。做为唯一孙女的我，按当地风俗本来应该身穿孝衣，头戴孝尖去送葬。然而时年5岁的我却执意不肯去，母亲当时忙于应付厨房的事，父亲忙着招呼亲友，无暇管我，或许也是为了不加意见让我自己选择。我被本家姑姑强制着披了麻带了孝，却哭闹挣扎着无论如何都从炕上抱不走，小小的我选择了不原谅，让孙女为祖父送葬的事不了了之。
　　 后来过了不久，已有两个儿子的大伯心有不甘就托人收养了一个女儿，我的素霞姐姐。这是后话。
　　 8岁那年，我已在村中小学就读，父母攒了点钱又借了一些，彻底拆了老屋前院我们住的那种陕西关中半边盖的偏厦小房子，另建了一处院子。新房子没盖好，旧房子已拆除，青黄不接时，我们一家就住在爷爷住过的东厢房里，炕头那暗花鎏金的木箱子，屋里原木色的老柜，以及烟熏火燎后接近深棕色的木楼顶便深深留在了脑海中，压在了心头，后来它们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在梦里看见时都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只因那是爷爷住过的地方，阴暗老旧我不喜欢。在那儿想听秦腔戏时看见了爷爷吸鸦片而后受伤的嘴角和心灵也一直不曾痊愈，此后一直排斥着秦腔，恐惧着鸦片。而爷爷在我受伤后，大概是因内疚和自责也藏起了让他自觉有愧的鸦片，再也不曾吸食。
　　 疤痕体质的我直到多年以后，每每对镜时看到嘴唇右上角那月牙形的烫痕总会想起爷爷，随后也如同父母一样对他耿耿于怀。如今听说在老宅发现了那两小罐最终被深埋的鸦片，又联想到自己得了支气管炎后，每每犯病时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时的痛苦经历，才对旧事得以释怀，或许爷爷当初还是爱我的，只是怕他当时的不良行为影响到了我才不曾带过我，怕我也要去学唱戏重蹈他的复辙，也怕我要尝鸦片才举起火杵吓唬阻挠我。而我最终也是远离了那些，连秦腔都听不大懂。
　　 长大或许就是这样，有些一直耿耿于怀的人突然就原谅了，有些纠结于心的事突然就想开了。当你发现，被你怨恨的人和事越来越少时，你已成为一个大人。原谅他人的同时也是放过了自己。
　　 童年留下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每每回忆时，欢乐会有但痛苦也是如影随形。未曾有过经历的人生是苍白的，那些往事是人生这块巨幅画板的底色，我只能着色去遮盖，它们却一直不曾消失。
　　 有些伤痕，划在身上，愈合后就成了往事；有些伤痕，划在心上，哪怕划得很轻，也会留驻于心。而有些伤痕会同时划在两处，它便永生难忘。
　　 老宅已完全消失，老宅里的很多长辈也已过世，老宅里的旧事却在一次次梦索魂牵后被重提，如果真能重回往日，但愿旧伤不再疼痛，我们都能不走那些悲伤的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