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主角是两只狗，其中一只是老邦家的阿黄。
　　 村里人都说，老邦的女人和外孙患黑热病，全是阿黄的癞疮传染的。这话其实不确，阿黄之外还有他狗。
　　 既然说的是狗事，若能让狗来讲多好。狗叙狗事，狗抒狗情，狗说狗理，狗发狗论，狗世的喜怒哀乐，狗间的爱恨情仇，听狗评说，也许会更真实、更自然、更亲切、更公平，当然对人类也是一个参考。在世界人权亟待完善的时代，给狗一个机会，也算人类向生态平衡迈进了一小步。鉴于此，在下就将故事的讲述权交给老邦家的阿黄了。
　　
　　 我是阿黄，就是常在村西菜田里窜来跳去的老邦家的黄狗——阿黄。
　　 公社化时代，生产队都有菜田，派专人管理，老邦就是一个。
　　 老邦五十八岁，早年中风，嘴歪眼斜，说话结巴，但极其勤快。队长让他管菜，放心。
　　 老邦每日在田里拔草，浇水，难得有个伴。累了，就坐在河沿石岸上，磕鞋里的积土，然后望着远方的山崖发呆。心情好时，他也说话，和谁说？和我说。人都说老邦讲话结巴，但在我耳中句句流畅。我趴在他脚边，竖着耳朵，仰脸望他，听他言说。当然，你会嗤之以鼻：狗模狗样，也懂人语？其实，别人的话我不敢打保票，老邦的话，我绝对能听懂。我跟随他二十四年，可以这么讲，他眼珠一转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何况他讲出来的话！
　　 二十四个春秋，对你们人类而言，弹指一挥间。你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二十四岁的人能长多大？就是初涉世事的毛头一个！但对我们狗类而言却已日薄西山，是老掉牙的年纪了。就拿我的同类藏獒来说，算是高寿家族，也才活二十岁。北京犬也算寿星犬了，听说最长者也没超过十八岁。像美国的可卡犬、欧洲的牧羊犬仅能活十三岁，法国的斗牛犬、阿富汗猎犬、爱尔兰雪达犬都没超过十二岁，我算什么，只是林虑山一只不知爹妈是谁的土狗，能和它们相比吗？但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可见我的长寿，简直可以创你们的吉尼斯记录了。三年前，我的磨牙没了；两年前，我的尖牙没了。剩下的牙齿也没有几个了。“犬牙交错”的情景早已化作遥远的记忆，如今连硬窝窝头都不敢咬，更别提啃鸡骨头了。但我的头脑尚好，岁月的苍桑时事的变幻已使我对世界洞若观火。人们常讲“世事洞明皆学问”，对我们狗类何尝不是如此？人们赞美我们时总说“这是一只精明的狗”、“懂事的狗”、“善解人意的狗”，其实说到底，那都是我们洞明人间炎凉、狗间世事的结果。听前辈讲，很久以前，有这样一支歌谣：
　　 豢狗莫养猫，猫狗不同趣。
　　 猫饱不捉鼠，人富它来聚。
　　 狗饿还守家，主贫驱不去。
　　 不客气地说，把那嫌贫爱富没有骨气的猫和我们狗类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对我们狗格的一种侮辱。
　　 听说人类几百年前就在讲人权，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为自由而战”，“为人权而战”，可是，你们想过我们的狗权吗？你们还讲什么“言论自由”，据说都写进宪法了，我们狗类呢，你去看看那些狗肉店吧，那就是我们生存的写照。报道说，广西某地还举办什么“狗肉节”，真是惨绝狗寰！还有你们人类强加于狗的种种污名，什么“狗带官帽——仗势欺人”、“狗不吃屎——糊弄人”、“狗戴礼帽——装大人物”、“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狗头军师——尽出歪主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得我们一无是处，连我们的大便也成了世界上最臭的“臭狗屎”！其实，什么屎最臭？人屎最臭！据说丹麦的考古学家在一个小岛发现两个十四世纪的厕所，装满粪便的粪桶保存了七百年，不但完好无损，还发出令人掩鼻的臭味，真是遗臭万年。但欲加之罪哪容争辩？也难怪，我们连生存权都没有，哪里还有争辩权！
　　 衷心感谢本书的作者，是他老人家给我们狗类辟出一席之地，让我这只即将走向死亡的老狗来说几句心里话，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激动又多么难过。我的心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为什么？因为在我的周围，正有几枝长矛和短棒包围着，我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你读过《刑场上的婚礼》吗？当然，那是你们人类的悲壮，我们狗类怎会有那么高的尊严。如今，我只能在被押赴坟场前，面对熟悉的山梁、丛林和村边小路，作最后一次演说了。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那个炎热的上午说起。
　　 防疫站长老张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来找老邦，调查老邦女人和他外孙患黑热病的事。那段时间，不知为啥，村里流行一种怪病，得病者多数都是小孩，个个面如锅底，黑如焦炭，肚子肿大，高烧不止，有的还不断地流鼻血，有的牙根腐烂，连蒸熟的红薯都咬不动。人们说这叫“大肚脾”。村医千柱说它的学名叫杜氏利什曼病，又叫“黑热病”，其实还不如“大肚脾”听起来更好懂。很不幸，老邦的女人和外孙得的就是这种病，如今一老一少四肢如柴，肚大如鼓，要不是听他们说话，连我这只经验丰富的老狗都认不出是谁了。
　　 话说那几人急匆匆走进家门，我们家院子不大，窗前的石榴树还未开花，但满树绿叶，将小院罩得一片阴凉。我的居处就在屋门一侧的香台底下，四根石柱撑着一块方石板，通风而敞亮。当然，东边的柴棚也随我出入，老邦对我是蛮开明的。此时，我正在香台下趴着歇凉。虽然来者陌生，但看老邦表情，便知是熟人。我不像某些狗，有点风吹草动就张牙舞爪，故意表演给主人看，我不会。我知道什么情况下才是表现自己的时候，那种大惊小怪的举动只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拿你们的话说，就是没素质。说句实话，没素质的狗就和没素质的人一样，烦死狗了。老张等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眼皮眨了一下继续打盹。这时隐约听到有人语：“快看这只狗，身上全是癞，怪不得你家两人都得了病，全是它惹的祸。”
　　 我一惊，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
　　 “不是因为什么虫吗，怎么赖我家阿黄？”
　　 “是杜氏利什曼原虫，狗如果染上这种病菌，就会生癞，它一旦咬人就会传染。”
　　 “阿黄通人性，从不咬人。”
　　 “它不咬人，但叮过它的白蛉子会叮咬人。”
　　 老邦无语。
　　 “老邦，你知道阿黄身上的癞是从哪里来的？”
　　 “千柱说是别的狗传染的，可是我们村没见过生癞的狗。”
　　 我感觉到唇须在颤抖，原来主人的病由我而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有种祸从天降的感觉，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懒懒地溜出院门，来到窄窄的青石小巷。村里的小巷大都没有名字，巷道的宽窄、墙壁的凹凸、门楼的高低都不相同，但它们却像图片一样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脚下的石头冷冷地铺向巷口，巷内空空荡荡，像一个巨大的洞要将我吞噬。那就把我吞掉吧！我闭上眼静静地等待，但等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条小巷里，我奔跑过，漫步过，狂叫过，低吟过，撤过欢，跳过舞，打过滚，做过爱，它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我的爪印、牙痕和体温，每一个石缝里都隐藏着我的毛发、尿液和气味，如今，它们竟变得如此陌生，我感到一片茫然。两侧的土坯墙如两道悬崖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郁闷万分，为什么人间灾病竟由我而起？我已老态如此，老邦会将我怎样处置？我明天的命运会是什么？
　　 第二天，老张带着那几个白大褂又来了。他们径直走进堂屋，说要与老邦“商量商量”，我趴在香台下，竖起耳朵，我知道，他们的谈话肯定与我有关。
　　 “你家的狗能传染黑热病，必须除掉。”
　　 “不中，说啥也不中，我可以花钱给它看病，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谁敢给它打针？万一咬到别人，就出人命了，你赔得起？像去年，黑狼咬人事件，咬伤的八个人有一个活下来的吗？”
　　 “黑狼是野狗、疯狗，阿黄不是。”
　　 “狗又不是人，你敢保证没有万一？”
　　 “你们不知道，阿黄对我家有恩啊。”
　　 “什么恩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
　　 “刚解放时，东河漕一带狼多，我儿子两岁时，就是在大白天给狼叼走的。从那时起，我养了阿黄。当时，连年大旱，母猪河都断流了，全村人要到八里外的洹河滩去挖沙淘水，水少人多，我便半夜起来去淘。阿黄才一岁，却很懂事。我只要手一碰钩担，它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会马上跑到前面引路。有它做伴，我就不怕碰见狼了。你们说，要是没有阿黄，我们全家当时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我能忍心把它灭了吗？”
　　 听着主人的话，我阿黄心里像撞倒了五味瓶，老邦不愧是知我爱我的主人！你们人类常讲什么“公仆意识”，你们知道仆人应该做什么吗？主人对仆人的信任是怎么换来的吗？那要靠心灵感应，要靠具体的行动啊。老邦，我真是没有白跟你呢!
　　 这时，主人又接着说：“你们不知道，民国三十七年，咱石板头一带半年没有下一滴雨，那真是无麦无秋。瓜秧吃光了，豆蔓吃光了，草根挖光了，树皮剥光了，连蛤蟆岗的白干土都挖净了。全村几十头牲口全都饿死宰杀了。眼看没法活下去，我只好逃荒到了山西霍州，那里地广人稀，到处狼虫出没，我们住在窑洞里，夜里经常听到狼在洞口嚎叫。亏得阿黄守着，才平安无事。一次阿黄和两只狼干上了，它的腿被咬伤，依然拼死搏斗。到现在那条腿还有点瘸。你们说，我能让阿黄去死吗？”
　　 仁义啊，老邦！来世作狗，我阿黄还跟你！
　　 “听你的话，还真是条好狗。我们也不勉强你，你先用敌百虫喷洒一下狗窝，灭杀白蛉，好好想想，黑热病这么猖獗，是先顾人，还是先顾狗？”
　　 说到这儿，老张几人出了屋子，我头低垂着静静地看他们走出大门，临离开时，老张回头盯了我一眼，从他那诡异的眼神里，我感觉，老邦怕是保不住我了。”
　　 那天夜里，老邦端来一碗粥，倒在我的饭盆里。我哪有心思吃东西，老邦催促说“吃”，我勉强舔一口，他再说一遍“吃”，我再舔一口，舔过后仰脸看他，他竟默默流下眼泪，什么也不说，坐在石墩上，看我一会，叹口气，然后看天，再看我一会，再叹口气，再看天，就这样呆坐着，一直到天亮。
　　 我知道，老邦的心动了。
　　 又过了两日，老张带着几个年轻人进了家门，我感到事情不妙，悄悄溜进柴棚。只听老邦和老张在说话，老邦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很激动。
　　 “你们把它牵走吧，别让我看到！”
　　 “放心。”
　　 “把它埋在俺家坟地的柏树下，将来我死了还能看到它。”
　　 “行。”
　　 就这样，我的脖子被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套着，跟着老张一伙走出家门，走出我熟悉的那条小街，走出了村子。我听到路旁的村民在议论：
　　 “原来是老邦家的狗在作怪啊。”
　　 “要是早把它打死就没事了。”
　　 “这狗挺通人性的，从没咬过人。”
　　 “听说老邦找了乡里领导，谁敢动他家的狗？”
　　 “那是老邦讲仁义。”
　　 听到村人的议论，我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作为老邦家的狗，我不能为主人脸上抹黑啊。
　　 春天的田野空气格外清新，微风拂面，挟带着几缕寒意。麦苗窜出尺把高，天地一片葱茏，畦垅里的打碗碗花绽放了，挂满了喇叭型的花冠，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像是成百上千支小号角，合奏着一支浪漫的乐曲。还有蒲公英，叶片葱绿，花色金黄，往往用不了多久，就会吐出白色的绒球，随着北风，绒球上白色的毛絮便飘满了世界。刺角菜，花色浅红，吃到嘴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但过不了多少时日，那叶上的尖刺便硬得难以下嘴了。要是在平时，我会追逐着飘飞的小绒球疯跑，麦苗磨擦肚皮的感觉是很舒服的，野花绽放时的艳丽色彩，也会令我心花怒放，禁不住跳跃撒欢，会飞一样窜过块块麦田，跃过道道沟渠，跨过母猪河上的石桥，片刻之间，窜至蛤蟆岗的山顶，蹲坐在高高的石台上，一边伸长舌头喘气，一边望着脚下的房屋、道路、田野、河流，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一带山水的主人。
　　 但此时此刻，我丝毫没有往日那种喜悦与欢畅。我知道，这是我狗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我想起那天老张的一句话，他说到我身上的癞病“原因不明”，其实，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因为另外一只狗——阿黑。
　　 千柱医生说我身上的癞是别的狗传染的。他的话真对。
　　 阿黑是只流浪的母狗，它全身黑毛，除了那闪着铜一样光芒的瞳仁外，整个身体就像一块黑炭，一团乌云，尤其在漆黑的夜里，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感到神秘而恐怖。多少年来，它出没在母猪河岸的树林里、草丛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是一只狼，故村民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黑狼”。
　　 “黑狼”是你们人类的叫法，我们狗族，称它阿黑。我们都知道它和我们同族，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家。它是一只流浪狗，但却是我们狗族的骄傲。它虽然是只母狗，却剽悍异常，力量胜过任何家养的公狗。如今的狗族审美标准由于受人类影响已严重异化，许多公狗早已失去雄性的威严，变得娘娘腔、奶声奶气，还穿上人类的围裙、肚兜、短裤，带上领结、头花、眼镜，甚至涂上彩甲，描眉画眼，摇头摆尾，起立蹲下，敬礼握手，搔首弄姿，来博取主人的香肠与亲吻，真令狗作呕。据说城里许多宠物狗，不但丧失了看家驱贼的本领，甚至连猫类鼠类都敢骑到他们头上拉屎撒尿。悲哀啊，狗已不狗，简直是我们狗类的堕落，狗间的悲剧。据说我们狗类的祖先是狼，机智、勇敢、忠贞、团结，这种优良品行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阿黑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一员。这只无家可归的母狗，处事放荡不羁，毫无家狗身上常见的奴颜卑膝，其英姿与妩媚，特立与独行，令狗界向往。尤其令我心动的是，它拥有粗犷豪放的歌喉，能发出感狗心魄的歌声。在寒冷的冬季，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我们会经常听到它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