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种菜，并不知道它还会有情绪。
　　 参加工作头一年，就被单位选派到“五七”大队。让我去大约有以下原因：男的，年轻，来自农村。前两条毫无问题，只有第三条，师傅犯了“望‘人’生义”错误。虽然我来自农村，但对种菜一窍不通。彼时乡村还属填饱肚子时代，对于蔬菜几无奢望。干旱的西北地区，五六月份在干旱的地里下种，最早八月才能吃到葫芦辣椒茄子，九月底一场霜冻便黯然失色，最早与最晚见到的多是萝卜白菜。工作之前我都没听说过油菜、茼蒿、丝瓜、瓠子等名字，更别说其他。菜是爹和奶奶拉沟下种，我最多跟在后边看，貌似添乱地帮着踩一下菜趟。记住奶奶说的：踩得越实，出苗越好。当时着实想不通，踩实不就把土踩硬、种子压死了吗，怎么能出得好？后来才知道，种子亦适应于压力越大反抗越强的道理，也见识了小小种子扎稳根基后蓬勃向上的力量。要说这算是种菜知识的话，仅就这一点儿。
　　 我调入机关工作那年，“五七”大队解散，菜地分散到各个单位。我则荣幸地因着前边三条原因，加上在菜地劳动过好几次而被领导委以重任，业余负责单位几畦菜地的种植。面对领导信任，刚到机关、正在表现的我能说什么呢？我确实是在菜地劳动过几次。但劳动时由技术员和队长领着干活，出力没问题，从来没操心过怎么种植。这才知道，赶鸭子上架是咋回事。作为最年轻的小干部，想做得更好些，只好边干边学、边学边干。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菜地里的苗苗种种能长成什么样子。不是浇水不合适，就是农药打过了。偶尔长得好的，没有及时摘取等喊着同事乘兴而去的时候，早被“勤快人”洗劫一空。不懂，不会，不理解，菜与我都被委屈着。菜不舒展，我不愉快。那年种菜的经历，让我别扭了好久。
　　 一年后，菜地被分配到个人。虽然我的种菜生涯并不光荣，但几年跟菜地接触，加之自带的农民情怀，还是认领了一片菜地。这一种，就种到了今天。
　　 开始是把种菜做为业余活动之地，同时也补贴生活。然而，好多年间，都没把菜当成平等生命，也不知道菜会有想法：它们是不是喜欢让孩子触碰，是不是讨厌让那些不劳而获者偷偷地采摘，是不是喜欢天特热的时候浇一次透水……
　　 忽然发现蔬菜也有情绪，而且它的情绪会表现得那么强烈，是通过一次浇水感觉到的。三伏天最热的午后去浇了次水，预想它会兴高采烈，结果完全相反：它像人在浑身暑热时被凉水激了似地，有点儿蔫头耷拉，本来很茁壮的果实像感冒了似地“喷嚏、咳嗽”一大把，有些果实竟然掉落……从这以后，像开了天眼似地，一下能“看到”菜的感情情绪了。看，虫子在枝叶上猖獗时，它们忍受着疼痛，个个变得萎靡不振；赶忙去打了药后，它们显得非常兴奋，残存的叶儿蔓儿摇曳着，像在拍手欢迎……春天拉来有机肥，深翻打垄，按时播种栽培，及时锄草浇水，整片菜地欣欣向荣的时候，每次去它们中间，都能感觉到一种可以意会的合奏，能够感触的欢声。它们在叫我快点采摘成熟的果实，它们在说地肥水美阳光好，成长丰收多幸福。
　　 这一切当然是我从它们忽闪的光芒中听到的。只有时常接触它们、用心聆听时才能感受它们的高兴与悲怆，才能慢慢知道它们的情绪。油然想到自古以来文人通过生活通过生产蔬菜反映了社会发展变化的方方面面。《诗经》反映西周到春秋中期五百多年历史，其中好多诗篇以采摘植物比兴，说明当时生活水平较低，蔬菜种植不太广泛的生存状态。魏晋唐宋以来生产力水平提升，就有了以陶渊明为标志田园诗成为一景的情况，说明经济社会发展，蔬菜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来源。而这些人生不怎么得意的名人，在基本生活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无不把情趣转移到田园中来，通过与瓜果菜豆的交流，得到豁达开朗的心境。瞧，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王维“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范成大“种园得果廑赏劳，不奈儿童鸟雀搔。已插棘针樊笋径，更铺渔纲盖樱桃。”苏轼“久种春蔬早不生，园中汲水乱瓶罂。菘葵经火未出土，僮仆何朝饱食羹。强有人功趋节令，怅无甘雨困耘耕。家居闲暇延长日，欲看年华上菜茎。” 陆游“菜把青青间药苗，豉香盐白自烹调。须臾彻案呼茶碗，盘箸何曾觉寂寥？”……
　　 看吧，无论是谁，无论古人今人，无论是曾经做过多大官，回归田园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像孩子一样童心迸发，笔下的庄稼蔬菜杂草鸟雀那么鲜活生动，质朴具体。陶渊明的地里草多则豆不兴，看来他锄草不够及时；王维像个公子哥儿一样行走在田埂上，眼里都是美好；范成大则是个很好的种植把式，他种的果实很不错，所以不是让孩童偷摘，就是让鸟雀抢啄，樱桃盛果时节，他用渔网遮盖，多像现在西北种谷子、枸杞等的农家在田野上铺罩的大网……我随先贤，烦闷不快时下菜地面对绿色一片，心中马上平静，劳作出一身汗被微风吹着，功名利禄、损益得失早忘的一干二净；休闲时带家人到地里，采撷辛勤劳动的果实，教导孩子认识与懂得收获与汗水的关系，顿生成就感、满足感。
　　 呵，世界上一切生命都是有情感的。如同眼前的茄辣西，如同茼蒿萝卜苋菜。它们与其他生命一样，既有情绪感觉又有生长规律。看，黄瓜南瓜秧子断裂处涌出淡淡的黏液，那是它们伤心的泪。看，搥着丝瓜瓠子的秧叶儿迎风招展，分明是快乐地歌唱。当秋风劲疾天气渐凉草木凝霜的时候走进菜地，听到的满是失落的呻吟和不甘的嘶鸣。随着“菜龄（种菜时间）”渐长，越来越多体会到每一个秧苗的蔬情菜意。倒春寒来临时做些纸帽子给西红柿辣椒们戴上，早晨摘下来时能看到满怀感激；在长了蚜虫的长豆角秧上喷洒药水，它们在摆脱虫子们的吞噬后是那么欢畅；锄草松土，上肥浇灌，汗水滴进菜地“噗”的每一响，都是土地回报给辛劳者的歌声；外出回家第一时间到菜地里看到西红柿疯长，连忙把杈子打去秧子绑好时它们满眼的感激……当然当然，根本上说，它们的情绪在与人的情绪共鸣时才被释译；它们的感情通过人的感触才得到解读。对应的，人也只有发现它们的情感变化秧叶变形时才能引发幽思，人只有感触于它们的通达知性时才能进入绿意丰腴的自然领地。
　　 终于想起来，还在我第二次被派往菜地劳动，空余时坐在辣椒地中间对着那株艳丽的大丽花学着写生的时候，就听到过遍地空灵的禾苗声；在我置身架在几棵大杨树间的树床上望着星星眨眼的时候，就听到过周围每个菜地里不同蔬菜的议论。风声雨声，树声菜声，我怎么就没及时反应过来：它们是那么通灵达性，和人一样在不同时候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啊！
　　 困顿时到菜地吧，把不快与愤懑置于锄头上，让杂草在锋刃下灰飞烟灭；迷茫时到菜地吧，在黄瓜豆角架下撷一缕清凉摘一把果实，在目清耳聪的时候看清远方；得意的时候到菜地吧，在深翻细作的劳作中感受疲惫，通过小菜一茬茬更替感受兴亡盛衰的哲理……
　　 早晨早早醒来，心思倏地走进菜地，琢磨这片地上肥、下种、浇水，那畦地搭架、绑秧、锄草。我已然看到秧苗儿们盼望的眼神，感受到它们在温度渐高的时节努力向上的精神……
　　
　　
　　 2019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