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没事，去小区会馆休闲，隔窗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背着手低着头，站在棋盘前观棋，我一眼认出是原区纪委杨书记。
　　 印象中，杨书记很年轻一个人，头发自然黑，脸色润泽且富有弹性，着装正规整洁，根本看不出快六十的人。眼前的他却明显苍老了，鬓发斑白，皱纹蚯蚓一样爬上额头，一件皱巴巴黄衬衫套在身上，像刚撂下扫帚喘口气的老环卫工。我感叹，对一个热爱工作的领导，退休的冲击真大啊。唯一没变的是那背手静观的姿势，我刚这样想，背手换成了抱肘；又换成一手撑桌，一手叉腰，身体侧向桌面，一副随时参战架势；最后叉腰的那只手直接伸向棋盘，抓起一枚棋子，啪一声拍下，跟着嘴里嚷出一句：这样走不就完了，还费劲架什么炮，多此一举。
　　 我站在窗外，惊讶地合不拢嘴：这是我认识的杨书记吗？一个熟悉的形象整个颠覆了。
　　 杨书记曾是公认最有官尊的领导，没见他不严肃过，更没见他跟人天南海北闲聊过，他似乎永远处于工作状态，说的都是最严肃问题：这个问题要注意呢；不要那么狭隘嘛；你有这个认识很好；我们尽快给你答复。总之，人们都说任何时候跟他对话半点都大意不得。他跟普通人最大交往就是背着手一声不响看人家下棋，时间长了，请他上，便连连挥手，你们玩，你们玩，掉头而去。
　　 我与他唯一一次直接交往，是一场戒勉谈话。
　　 那时，我是区一个下属单位二把手，算副科级，性格大大咧咧，交际随随便便，有人叫喝酒也去，叫打牌也去，年度考察给我的结论是业余生活不够谨慎，有时有搞团团伙伙的现象。于是被请进杨书记办公室喝茶，接受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一个领导，任何时候不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啊。
　　 杨书记这话，印在我脑海中，落实在行动上，我从此戒酒戒牌，硬是憋了好久，直到退休，不混同也是老百姓了，才重新放开。没想到杨书记跟我一样我也放开了，简直判若两人，这使我减少了敬畏，进门招呼：杨书记，看棋啊。
　　 杨书记此时已喧宾夺主，啪啪啪收拢棋子，准备取代败将，亲自上场了。败将却不愿意，将杨书记挡开，嚷着：再来一盘。杨书记有几分尴尬。我扫了下棋的两人一眼，是社区水电工，心里埋怨：真没眼色，却不好说什么，拖着杨书记说：要不看打牌去。
　　 我把杨书记带到一家车库改装的牌馆门前，杨书记对门前的对联玩味起来：上南岳拜菩萨烧香磕头未必发财，进此馆砌方城自摸抓鸟肯定赢钱。连连摇头：低俗，不工。
　　 我打哈哈：老百姓，知道什么俗，什么工。要不，您改改。
　　 这么写：上南岳拜菩萨烧香磕头未必益寿，进此馆砌方城眼眀手快肯定延年。
　　 好，改几个字，果然高雅。我们现在不就图个延年益寿吗？进去玩玩。
　　 杨书记向里面瞄一眼，看见一张派出所告示：不准从事违法活动、不准斗殴、不准喧哗、不准超过晚上十一点……这张小小告示给这个娱乐场所打上灰色地带边缘印记。杨书记摇头，连说：不合适，不合适。他对我挥挥手：你忙，我走走，踽踽而去。
　　 不几天，在小区菜店看到杨书记正陷入狼狈之中。
　　 杨书记买了一把艾蒿，两块钱，给十块，老板娘只找他三块，双方为到底给十块还是五块争执起来。杨书记本想吃点亏算了，老板娘却声高气壮：你老糊涂了还是要讹人。这句话把杨书记顶到墙角，不争个清白还不行了。我进到菜店，杨书记正急赤白脸，张嘴结舌，见到我像见到救星，把事情原委跟我说了。我对老板娘说：你这话伤人，人家多年领导干部，会讹你这几块钱吗。老板娘低声嘀咕：领导干部还不也到这买菜。我说：看录像，你这是装了摄像头的。老板娘不吭声了，老板从里间走出来说：找他八块算了，都住一个小区，莫伤和气。
　　 从菜店出来，杨书记摇头感概：当个老百姓还真不易。
　　 我笑笑：这些人，要有事，也愿意帮忙的。
　　 杨书记经常去会馆下棋，一个做装修的棋友真帮了他忙。杨书记家楼下盥洗间与卫生间隔墙水管处渗水，物业检测后，认定是楼上杨书记家瓷砖下的渗水排不出去，蓄积多了，从水管穿过的孔洞中渗漏出来的，建议从杨书记家下水管贴近预制板处打两个小洞，用钢丝球防护，把蓄积的积水排出去就行。物业不负责这些维修业务，防水公司嫌工程太小，不愿接，从网上找游击队，又怕不靠谱，白花钱不说，把小工程弄出个大工程，麻烦。一时找不到人手，楼下漏水自然不爽，天天催，杨书记不胜其烦。下棋时说起这事，棋友说：我看看。两天就弄好了，收费四百多元，合理。杨书记高兴：难怪孟尝君还要食客三千。
　　 我带了两个月孙子，交班亲家，回乡下住去了。走时，杨书记正带领业主维权。小区幼儿园出租收入百来万元，应属业主，物业扣着不发，杨书记找社区，建委，消委，物业公司总部，到处跑。现在出门可没小车，只能挤公交。我知道杨书记过去是宁愿走路也绝不挤公交的，走路不掉份，挤公交掉份。有一次看见他从公交车挣扎下来，衣服皱皱巴巴没顾得扯平，对同行的人高声道：不行就打官司，讲不了理，讲法。那模样怎么看都像一个上访人士。
　　 回家后，跟儿子通电话，问起维权的事，儿子说：解决了，搭帮你们杨书记，物业免除我们一年物业费。
　　 又过半年再来时，看见杨书记正从会馆出来，里面追着喊：杨爹走早，儿媳妇在家吧。杨书记回头笑骂：你孙媳妇在我家。我分明看见杨书记脸色又润泽了，声音格外宏亮，额上蚯蚓一样皱纹也展平了，想起当年他对我的教诲，忍不住取笑：杨书记真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他鼻子哼一声：老百姓该做就做，我就不信做一个老百姓还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