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阵缠缠绵绵的阴雨，气候骤然变凉，凉风中带着一些凛冽的，不时赠予我们一阵寒栗。在这片滇东北高地上，阳光总会在梅雨时节东躲西藏，让人捉摸不透，难怪街上总会有穿羽绒棉的小姐姐与穿短袖体恤的大哥哥相视一笑。
　　 但凡遇上这样阴冷的天气，我便足不出户，宅在家里，端坐于书桌前，静静地翻开一本生涩难懂而又不得不读的教育论著。此时，不想电话响起，扰乱一个人的自我。
　　 看着窗外灰蒙蒙云层，内心极其苦闷，一股莫名其妙的忧和虑，苦和愁，毫不留情地涌上心头，混杂在不太阳光的心窝里，没有一点温暖。这个时候，也只有回忆童年的点点滴滴，能让内心静谧透亮一些了。
　　 儿时，阴雨绵绵的夏天仿佛来得更早，一直会缠绵到中秋节之后才慢慢收场。印象里，天空中时而细雨纷纷，时而大雨滂沱。作为勤劳朴实的农民，父亲总是闲不住的，一直拎着镰刀，看着屋外缠缠绵绵的雨线犯愁。他吸着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看着雨线变细，就挎上竹篮，大步流星走进细雨中。然而，没出去几步，远处的雨声又如千军万马般奔将而来，雨线如柱，贴着门神的大门即刻成为水帘洞，父亲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嘴里嘀咕着，脖颈上淌着雨水，头发油腻光滑，像潜水后刚从浪里钻出来似的。父亲说他会潜水，可我们始终没见过，他也从来没学会有城府，懂含蓄，会客套，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本分的农民。
　　 雨一直下，父亲也一直在院子里踱步，他开始长叹，搓着脖根上的汗泥，狠狠地把汗泥甩在雨中，可雨还是没有止步的姿态。父亲的埋怨于事无补，就索性坐下来，让我和弟弟往火塘里加些玉米棒核，把黑漆漆的小屋照得温亮。他找来撮子、橡胶和补胎贴，修补着那个“衣衫褴褛”的自行车轮胎，每一次来来回回的锯撮，都是带着虔诚和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疏忽就会掏走他胸前贴身口袋里的零钱，这是每一天早出晚归，翻山越岭，辛苦劳作换来的，还带着烟草味和汗臭味，就像那瓶补胎的橡胶，硬生生地把一个被父亲打磨得玲珑精致的小圆贴敷贴在那个千疮百孔的破轮胎上，而且随时会漏气干瘪。这个轮胎补好，只不过是一个不靠谱的备胎而已，但父亲还是谨慎地补着，或许是在填补着雨天无所事事的孤独。
　　 抚摸着被补丁拥挤得破烂不堪的轮胎，父亲为自己的杰作豁然了，没有再去嘀咕和责怪焦烦的雨声，开始给我们兄弟俩讲那两个油渣都炼糊了还在炼的故事，“老野人”和“卖香香屁”这样的故事，总会因为父亲的声情并茂，变得百听不厌。他讲故事时，手上的动作更轻微，像用布满老茧的大手，在他的两个儿子头上轻轻抚摸。火塘里的火焰舞动着，照亮了父亲深邃的眼睛，那样安详和亲切，没有了平日里的严厉和暴躁，一切都像外面均匀而清晰的雨声，在生活里静静流淌着。火焰烘干了父亲被淋湿的衣服，让他的头发凌乱有型，不再是凝成一片的乌黑，成了生活中的丝丝缕缕，有愁苦的软弱，也有昂扬的挺立。他冰冷的水鞋同样打着补丁，被烤得烫烫的，我和弟弟各取一只大腿，紧紧地搂抱着，头依靠在他膝上，静待着父亲把故事讲得更曲折离奇一些。我们兄弟俩都迷恋这烫烫的水鞋，有一股胶臭味，却非常体贴，富有韵味，还非常保温。任我们紧紧搂抱着，抚在胸膛上。弟弟靠着父亲睡着了，他的小水鞋是蓝色的，小巧玲珑，崭新有光泽，小猫把头枕在上面，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揽着弟弟的肩，让他睡得更舒适些。我抬头看了看他，目光与他相遇了，他摸摸我的额头说：“等你读书，我们就可以搬进新房子了。”为了建盖新房，父亲省吃俭用，还只身去村里的瓦厂上和泥、做瓦、烧制瓦片，趁夜深人静时，就去深山老林里找房梁，稍有空闲就背黏土垒墙。每一砖一瓦，都有他汗水流淌过的痕迹。
　　 一只小鸟突然造访，落在饭桌上，啄食饭桌上的米粒，父亲拉起弟弟，迅速起身关门，一把捉住小鸟，弟弟赶忙接过去，我便追着弟弟争抢。父亲说：“玩够了就放它飞走。”然后继续补他的破轮胎。
　　 小鸟蜷缩着身子，在我们手里瑟瑟发抖，饥饿的它，把米粒放在他嘴边都不屑一顾，我和弟弟只得掰开嘴喂它，这样，它也不吞咽。父亲看看我们，若有所思地摇着头。他一直提醒我们玩够了就赶紧放飞小鸟，我和弟弟总说明天一定放，结果一直没放飞，小鸟最终在我们手里奄奄一息了。
　　 我们纳闷：小鸟冒险到家里觅食，现在掰着嘴喂还宁愿饿死，难道它不爱自己吗？
　　 父亲说：“小鸟有家，就像我们不能离开家一样”。
　　 然而，父亲辛苦建盖起来的房子，如今终年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屋里的家具受潮严重，已经发霉破损。母亲一直随我们在城里带孙儿，父亲年近花甲还远赴浙江务工，他说那边工资高，趁苦得动，多攒点钱防老。
　　 父亲喜欢打麻将，因为这个事，每到过年回家，都要和我吵上几句。父子性格都太直傲，斗嘴后就各自赌气，互不搭理。他回来时总要叫上一家人去吃个团圆饭，给孙儿买上一大堆衣服和玩具，走的时候却总是赌气一样，匆匆忙忙就回浙江上班了。偶尔通个电话，都是他打过来的，告诉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念，还说我们哥弟忙，他尽量不打扰，有事会跟我母亲联系。
　　 记得父亲补好轮胎后，把自行车擦拭了一番，伴随过他的爱情和荣誉的自行车，数年后还铮亮有光泽，成了黑屋子里最有价值的艺术品。
　　 父亲一生要强，总想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当年的成就，也偶尔在朋友圈里晒晒自己的孙子和孙女。若有关于我工作变动，或是弟弟婚姻方面的事，他会一改往常，一天几个电话追问事态进展，好消息会让你给他讲几遍，就像听不见，没理解透一般，其实，我知道他是听第一遍时就明白了的。
　　 父亲说，他是村里第一个买自行车和手表的，现在不祈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幸福就够了。也希望我们哥俩顺其自然，学会容忍，特别提醒我不要熬夜写作，工作中谦虚谨慎，不赌博，更不要犯错，钱永远苦不够，不要拖垮自己的身体，像现在稳稳当当就行了，他也总会发一些养生保健之类的信息，旨在提醒我锻炼身体。前些年，我购房压力大，他偶尔会给我们一些帮补，近年总念叨着要买一辆老年人代步车，我极力反对，让他把买车的钱给弟弟买房。他说自己老了，想满足开车的愿望，所以才远赴千里之外打工挣钱。我反驳着他，竟然对他说出“爱打麻将的人都是自私自利”这句极带杀伤力的话。
　　  窗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布满天空，落在忧郁的心里。这个多雨的季节，父亲那边也是乌云密布，雨滂沱不止。不能上班，他一定会在出租屋里踱步叹息。一个人远在他乡，孤独空虚，他却不打电话给我，或许是碍于面子，想让我主动联系他。上周，我给他打过去时，电话已经停机，母亲说他几个月前就换了新号码，一直没让我知道。我不能再静候他的电话了，必须主动打过去，同时与他寒暄一阵子，同时满足他的愿望，坐着他的老年代步车回趟老家。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吃着火烧洋芋，让火焰烤烫他的水鞋，同时也温暖我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