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母亲的风景(散文)
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以为,如果实在走不出自己的圈子,去欣赏陌生的风景,那就在记忆里寻找,人生处处有风景。我怎么也挣不脱记忆的捆绑,把母亲读成了最美的风景。
一、谁家鹅鸭横波去
朝鲜战争爆发时期,母亲跟随父亲乘船从朝鲜的新义州回国,终生定居在胶东半岛海边一个山村。
父亲归国后,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腿弯曲变形,不能下地劳作,日子靠母亲喂鸡下蛋赶集买蛋来维系。母亲三两日就去赶个集,每个集日至多也就卖两把鸡蛋(一把10个)。那年端午节前一个集贸,她买回三个大大的鸭蛋。
她抓一把面碱泡水,拿过一把鞋刷子,端坐在院子里,去了鸭蛋壳的污渍,用抹布拭干水分,起身恭敬地摆在桌柜的盘子里。
“小子哟,可别动!”我抓起要看,被母亲喝住,缩了手。
“妈可不让你小子动,将来上学,吃鸭蛋,妈的肠子都会悔青……”母亲解释着理由。我们这里说孩子上学考试得零分叫“吃鸭蛋”。什么东西不能让孩子动,她有着禁忌与分寸。
淡蓝色的蛋壳,泛着柔和的光,一端圆粗,一端尖细。我想起了过年祭祖时母亲拿出来的青瓷小碗,色釉极像。距离端午节还有三五天,谁等得及。母亲看出我的心思,搂过我入怀,安慰着我。
“以后每年,我们会有很多这样的鸭蛋。赶着鸭子,晃啊晃的,去东河,可好?”母亲双臂做着摇晃的动作,似乎正在赶鸭子入河,我仿佛是在听一段童话,憧憬着……
果真,在那个春末,母亲一口气从“鸭贩”那里买来很多只小鸭子。正是有小不愁大。鸭子可以晃着笨身子探头寻食了,母亲就牵着我的手,拿一根棉槐条子棍儿,赶鸭子下河。
我学着母亲喊着“嗷嗷”,鸭子可以听得懂这样的指令。母亲说喊声要柔点,别吓着鸭儿。母亲洗衣,我坐在岸边,看着水湾里的鸭子扑棱棱戏水。
领头的鸭子,昂起脖子,警惕地望着四下。我不敢弄出声响,看着我们家的鸭子在河面上画出很美的涟漪,鸭子逃不出河湾,我恶作剧地大喊一声,鸭子受惊,河面犁开一道水波。鸭子本将脖颈扎进水中,受惊了,巴不得腾空而起,母亲也过来陪我看鸭子欢快游水。这是她早就想看的风景,除了要卖鸭蛋养家,她更钟情于母子嬉鸭的风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只属于自己的风景,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座城,也可能是一个诺言,一段经历,或是一首令人感同身受的歌。这些都不能属于那时的母亲,令她感到奢侈的风景,是一群鸭子,是一个河湾,是鸭子荡起的涟漪,是她胸装的改变生活的梦。妈妈说,三个鸭蛋花了两角多钱,比五六个鸡蛋还贵。我想,她可能是要换回那些花掉的钱。
人生的风景,在母亲那里就是最美的心思,最美的憧憬,她是用心绣着自己花帕般的风景。赶鸭子入河,鸭子与母亲互动,鸭子就是母亲的孩子,她一辈子没有生育,领养了我,觉得还是不能满足。看着鸭子霸占着那个河湾,河湾此时属于母亲的了,风景远远超过蜗居的破草房,此时,她的心最大,比想象的鸭蛋还要大。
现在回想起来,我脑海跳出了苏辙“谁家鹅鸭横波去”的句子,句子很美,但没有归属感。对母亲而言,这个画面应该可以给她无与伦比的自豪感。或许母亲很想蹲在河边僻静处,等一个懂诗的人,看着鸭子吃惊地吟诗相问,可惜我那时还没有上学,也没有这样的情调,母亲也会几句儿歌,赶鸭时就念着“曲项向天歌”,是希望我赶快长大好好念书天天向上吧。
二、莫教“箕风度窗牖”
腿疾一直折磨着父亲,没有好的办法根治,只能以止痛片来缓解痛苦。每次打发我去买药,母亲总是叮嘱我要买用塑料纸包装的整片,一整片大约裹80粒药片,面积是一平尺的样子。上面印着“止痛片”,蓝色的花纹和拼音字母,写着服用说明。
买回来,母亲总是在灯下燎烤一下,揭开一端,将那些白色的药片取出,装进一个药瓶里,舍不得弄碎药片的包装纸。母亲怕我拿走,便将那些塑料包装纸铺平放在炕席下面压平整,摞上被褥。
老房窗户是老式的窗棂子结构,窗棂子间有一寸的空隙,平时都是用白色的“粉连纸”从里面贴上,也算亮堂。可等不到十天半月就要更换,麻烦是小事,关键是破费钱买纸,母亲为难得很。我玩耍,拿棍子戳破一个小窟窿,母亲心疼,我深知窗户纸动不得。俗语说“捅破窗户纸”,那时我不解其意,以为说得太轻巧。
窗户纸最经不住烈日暴晒,更受不了斜雨打湿,赶上下雨,母亲赶紧拿一挂麦秸帘子挂在窗外,遇到出工就来不及搭雨帘了,窗纸就破了。母亲拿出她积攒起来的药片包装纸,找来图钉,理顺,钉好。没有几个月,两个窗户焕然成新。
起初,母亲会盘腿坐在炕的里边,临窗看窗户纸。日光暖暖地射进来,照在母亲的脸上,笑容与阳光一般灿烂,窗棂子透过的光柱将母亲打扮得更美了。
有一次,母亲自言自语念叨着:“啥时候,在上面贴窗花?”
“我喜欢贴大老虎!”我抢着说。
“瞎说!”母亲眼神很怪,纠正说,“要贴大红的双喜字!”
长大了,我才懂得那是母亲盼我快快长大,娶一个媳妇,满足她的愿望,但她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刘克庄有句云:“昨朝户牖上丹青。”单调的色是母亲的丹青啊。艺术家说,屋中有画,等于悬挂了一个思想。窗户纸就是母亲的丹青,她悬挂的是一个梦,一个盼儿娶妻的人生圆梦。能够成为风景的,不一定精美,但一定可以装下人的梦想。什么样的风景是最美的?答案可能因人而异,在母亲的心中,只要可以契合心灵的,即使朴素,在别人眼中没有风景价值,也还是美的,因为风景可以让人沉醉其间,可以装载着人的生活憧憬。
三、空种梧桐待凤栖
最能够表达母亲想法的是院前她亲自植下的梧桐树。
我高中毕业那年16岁,父亲早就等待这一天了。父亲决定翻新房子,我学了三个月的泥瓦匠活儿,完全可以靠早晚闲时盖房子,这是我可以挺直腰杆娶一房好媳妇的必要条件。
房子盖好,院墙也砌起来了。母亲去七四叔园里挖来两棵梧桐树苗,栽植在街门东西两侧,不到两年,已经华盖蔽日,葱绿葳蕤了,成了老街女人们闲聊纳凉做针线活的地方,母亲很得意,总是用玉米叶打好蒲团和墩子,早早摆好位子。
逢雨的天气,母亲和女人们还是坐在梧桐树下。南国的人对“雨打芭蕉”心生美感,飞出多少诗意,梧桐不亚于芭蕉的诗意,雨打梧桐,先是沙沙作响,然后,沉闷的声响,仿佛是竖起的巨大古筝,钝响传远,空旷幽深。我觉得这种声乐最可给人安全感,不必担心惊雷在树冠上炸响,似乎有着屏蔽雷声的功能,梧桐树成了避雷的绿色大伞。炎热被驱走,洒下一片清凉,地面连一点斑驳的树影也没有。母亲总是让我将铡过的麦秸搬到树下,她简直是一根根翻检着遗漏的麦穗。有时仰首看看梧桐树,好像生怕叶子垂落,秋天来了,挡不住风吹落叶的步伐,母亲没有哀叹,每日要用手捡拾那些枯黄的梧桐叶,留做烧火煮饭的柴草。
如果理解母亲种下梧桐树完全是实用目的,那就很肤浅了。这是她的风景,更是寄寓深意的风景。
女人们懂得母亲的心思,总是说什么“招来凤凰”的话,我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用不了几年,伐倒梧桐树可以做风箱。”我试探地说。
“瞎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要给娘做风箱,两头受气!娶了媳妇再伐木我管不着,现在不行!”妈妈怕我跟她磨牙,这次说得很直白。风箱一说,我口无遮拦,据我观察,梧桐木只能做个风箱锅盖之类的,哪想到还犯了禁忌,忤了母亲的心意。
“凤栖不在梧桐树。”我的确没有看见有什么凤凰飞来,倒是每逢炎夏,蝉儿齐鸣。母亲还告诉我,门前栽梧桐,是家道繁盛。母亲对风景的风水意义解读是特别的,我不想反驳。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风景,别人不一定可以读懂;在别人看来,未必是风景,而在风景的拥有者心里,是无可替代的风景。我知道,梧桐树连一只蝴蝶也不会招来,但那些翩翩随风的硕大梧桐叶,可能也就是母亲心中的蝴蝶吧。
四、忍冬花下坐凭肩
每当春末,金银花吐绿爬墙的时候,母亲就把通往屋后的柴门关上了,生怕鸡偷渡过去。我家屋后有半亩薄地,东西长,南北窄,一圈散石围起了地界,不知何时,低矮的园墙根长满了金银花,春来花蔓窜上墙,夏秋时节,裹金镶银,正像诗人蔡淳形容的“花发金银满架香”。我得改一个字,是“满墙香”,且香飘半截老街,我们家的后窗基本上是敞开的,就为了纳香入屋。
金银花也叫“忍冬花”,或许母亲一提“金银”两个字就辛酸,日子过到只有穷的份儿,说“金银”简直就是自嘲,辛酸,受不了。“忍冬”倒是合适,在贫寒的冬令一直忍耐,忍性才可以给母亲生活的力量。我现在这样去想,所以更喜欢“忍冬花下坐凭肩”(邓同芬句)的画面,一到收获金银花的季节,母亲就坐在残垣之下,一顶篾编草帽扣住了她的脸,唯见母亲身处花中,真是披金戴银一般的华贵。
斑斓莫如金银花,一墙缤纷,每日不看几眼,心中就是失落,母亲怕花败,总是在花儿刚刚破蕊时就拎着篮子去摘花。金色和银色点亮了一堵墙,轻风摇曳,散香逗人,母亲坐在花丛,就像采茶的女人,两个指尖对掐,朵儿入篮,有时母亲也用手抄起篮子里的花儿,凑在鼻下深嗅。真的是,花如海,母亲在花海的金波白浪里颠簸。我曾经在小学作文里描写过这个风景,句子忘记了,老师曾经赞为佳句。
每年金银花收获时节很欢乐,母亲隔窗招呼近邻六母,一起坐在花下,说着闲话。我们两家,都十分相信金银花的药效。我记得,小时候我身体尽管很弱,但很少感冒,母亲每晨在锅里熥一盆子金银花水,饭前先喝水,或许金银花有抗感冒病毒的功效,不得知。甚至遇到感冒打喷嚏,母亲就背着我在屋子里转,将金银花水洒在地面上,嘴中嘟囔着,大约祈求保佑的话。尤其是六母,生育了七八个孩子,无一夭折,我不知是否是忍冬花护佑了他们的生命,风景的价值,若以此来衡量,那可就是金银难买了。
其实,那个时代还真的没有什么审美教育,美,这个字眼常常带着贬损的含义,说不出口。可我相信,最有感染力,可以穿透骨髓的审美往往不是教科书的理论,而是这些美的感性画面,其中的美感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唯美。就像现在,我的眼前还是出现一幅画:
熏风漫过,金银颔首;慈母花中,腊蜂吻面;花粉日照,凭肩扛香。没有什么公认的风景品牌,有了爱风景的人,风景才有了可以回甘的滋味。当我不再拥有那满墙的金银风景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再忘记那片曾经的风景,因为风景里有母亲的影像。
五、万垄晴催煮饼香
高中毕业那年,我第一次承包了三亩地的红薯翻蔓除草的农活。那块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儿,成了最美的风景。
地处北山半腰,稍微带着弧度,绕了半面的山,地南头有一棵刺槐斜生,是很别致的风景,坐在树下乘凉歇息,胜过神仙。可劳作累人,实在不能生出成仙的感觉,这个说法是太叔的意思。他的承包地靠我的近,时常过来坐坐。他喜欢谈农事,也说我母亲如何辛苦抚养我,尽管不是亲生,胜过己出。难忘这段槐树下叔侄倾谈的风景,老槐树遮阴蔽日,母亲的怀抱才是我可依的最美风景。
父亲不能干活,只能在地头拔草。中午了,母亲拎着饭篮子来了。篮子上覆盖了一面粗白布,搭在篮子外面,很飘逸,随着母亲的小脚踮啊踮。
是母亲拿手的小油饼。我从小就喜欢吃饼,但想要饼吃的发音很让我为难,总是读“本儿”的声音,母亲也不纠正,喜欢手里举着饼,看着我说“本儿”,抢饼。这个事,前年回老家看六母,六母还提及,一阵脸红。
一叠圆圆的薄薄的油饼,足有十五六张,篮子里一个碗,盛着名叫“鲫板子”的海产小干鱼,刺多,母亲是在锅底用油煎炸了。我们一家三口围着篮子坐下,母亲从暖壶里倒出温水,我们洗了手。
“一个上午就锄了大半,小子能干!”母亲并不吃饼,满脸带笑地夸着我。阳光从树隙透射下来,地上是斑驳的树影,不见一丝风,空气都是静止的,可闷热并不影响下饭。碎碎的树叶的影子投在饼上,灼灼的日光也来想贪吃一块美食。母亲却戴着草帽蹲下给红薯翻蔓拔草去了。我知道篮子的饼也有母亲的份,可她说家里还有。我向来懂得母亲的心思,连父亲都“骂”她“省的不是地方”,母亲总是报以暖暖的笑。
母亲是小脚女人,几乎干活就要坐着挪动,或许是小脚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她时而回首看我们父子吃饭,投以微笑。长长的瓜垄,在日头下,散着瓜蔓的青涩味儿,和着油饼里的葱香。母亲闻香,却不肯吃一口。
亲情,是风景里的浓彩重墨,一旦失去,风景就变得味淡。为什么出游看风景,总是全家人出动,因为人生的风景里不能少了陪伴,否则,一次出游可能就成了孤独之旅。我的风景里永远有母亲的陪伴,一点也不孤独。
好文,当赞。
结构新颖,语言朴实,情感饱满,议论得当,一篇上乘之作,拜读学习了~~

贺,总编精品散文。更期待霞光满空铺展,再来讨一杯美酒。
因每一个伟大母亲她们的爱永恒永生,光彩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