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老是下雨，从立秋之后，好像就没有停过，小雨、阵雨、阴、小雨，我呆在家里，忽然想起运河以南，那一大片几百亩的田地，稻田、棉花田，都被福建老板开发了，搞房地产，塔吊林立，繁忙喧嚣，夜晚也不休息。大约是怕房子卖不动，财大气粗的老板特意在河边修建了一个游乐场，我在河对岸也看得见摩天轮和过山车。
　　 外公的坟究竟在哪里？记忆中好像就位于这片区域，又好像在更南一点位置，总之我是记不清楚了。如果在这片区域，那么就给刨掉或者迁走了，如果在更南位置，那么，还是位于庄稼地里，四周是杨树林，田埂上长满叶草，这样的秋水连绵的天气，地里应该潮气很重，外公一个人在那里，水会不会渗透进去。
　　 其实是多想了，他早已化为一捧骨灰，人死如灯灭，他活着的时候，曾经风光过，潇洒过，他死了，最初几年，还有子孙给他上坟添土，烧点纸钱，后来大家渐渐把他遗忘了。
　　 外公，不是那么一个让人喜欢的人，虽然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他曾经在小镇上颇有名望。外公是外地人，解放前在邻市的花街上开店，做布匹生意，我在20岁时，多次去过那条花街寻找他过去的踪迹。在邻市，花街名气很大，并不是因为繁华，而是因为有历史，是条老街道，可那条石板斑驳的街道上，我怎么也找不到外公的店铺。
　　 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小镇上，成了大集体企业电机厂的职工。镇上有五小，小轧钢生产地条钢，小化肥生产氨水和碳氨，小电机厂生产三相鼠笼电机。从我记事起，外公就没上过一天班，后来，他的心爱的儿子我的大舅，也进了电机厂，大舅也没有上过一天班，大舅不上班的理由是长期病休，外公的理由呢？我不知道。五十岁时，外公从电机厂退休。
　　 外公做过商人，可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商人的影子，他每天的生活内容是喝酒、写字、画画、养花，像旧时的文人。他写得一手好字，隶、篆、楷、草，样样精通，尤其擅长草书，我看过一些作家的文章，描写他们的父亲写得好字，春节时，给全村人家写春联。那毕竟只是一个村，在我的记忆里，外公的字经常出现在小镇的过街横幅上，那时还没有电脑排版和打印，机关的标语和宣传条幅，常常需要外公来写，所以他的毛笔也就大大小小，有粗有细，有长有短。
　　 后来，我终于知道，写字是他赚取外快的手段，他用写字画画换来的钱，支付他“奢侈”的生活。他有八个儿女，这么一个庞大的家庭，开销自然十分可观。饥饿是我的童年记忆，吃则是被我憧憬的幸福，好在，每回去外公家，我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外公家的大圆桌上永远不缺各色菜肴，鸡鱼肉蛋顿顿有，海鲜野禽偶然可见。之所以这么浪费，是因为家中的两个男人，外公嗜酒，大舅好吃，外公喜欢喝本地产瓷瓶装的烈度白酒，酒瓶的弧线好像美人的腰，商标上画着半裸的飞天。
　　 酒足饭饱后，外公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睡觉，留下满桌狼籍给外婆收拾。他喜欢那种微醺的感觉，案几上摊开的宣纸墨迹新干，他就已经打起呼噜，他的鸭舌帽挂在衣帽架上，我在他的房间里闻到了墨味、酒味、香烟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久而久之，外公在我心里固化为几个符号组成的形像，分别是毛笔、白酒、香烟、鸭舌帽、盆花。他怕风寒，一年四季戴着那顶鸭舌帽，烟不离手。
　　 外公一个重大的嗜好就是养花，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年代，小镇上几乎没有人像他那样投入大量的精力，花费金钱去养殖花花草草。为了保护他的花草不受寒流袭击，他请人修葺了一个玻璃暖房子。他的家院很大，却不显得宽敞，因为能行走的通道两边都摆满了花盆，我记得有一次，他得意地让我欣赏他的珍宝，一株云朵般绿色的月季。
　　 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从未想过，成天乐呵呵的外公也会有烦恼，更没有想过，他的幸福和和睦的假像背后，是深刻的家庭矛盾。我只是隐约地感到，外公这一大家人是分派的、斗争的，外公、大舅、我母亲，属于一派，外婆、小舅、几个姨是另一派。我的母亲时常在家里当着我和父亲的面诅咒外婆，她骂外婆不管家，骂外婆钻进钱眼里摸着钱边，骂外婆成天忙着开店卖花圈，她诅咒外婆早点死。我感到愕然，次数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更明白了其中的原由。外婆没有管教好最下面的两个女儿，一个与人私奔，一个与人睡觉，丢了我母亲的颜面，所以我的母亲愤恨她的妹妹，继而迁怒于外婆。每每这个时候，素来以好脾气著称的父亲就会劝慰她说，外婆也不容易，那么一大家子的家务要她做，还哪来的精力呢？
　　 我的大舅，一向被镇上的老户传说为天才，最能干的人。大舅是全镇第一个组装了矿石收音机的人，也是第一个玩真空管收音机，晶体管收音机的人。在我记事的年龄，我经常到他的房间里玩，得以一窥究竟。外公把家中最大的两个房间给了大舅，西厢房作为卧室，那里有满满一橱的书，东厢房则是大舅的操作间和暗房，终日没有光线，只有一盏暗红的灯照见满地器材，调压器、电瓶、绕线机、瓷盘、放大机、照相机。他像一只穴居的鼹鼠，在那里给镇上的黑摩的司机充电瓶，给别人修电机，冲洗照片，赚取外快。大舅很聪明，总能得到街坊们的夸奖，他因此变得骄傲、自大、轻狂，他把别人的成功说成是狗屎运，把自己的不利归于小人作祟。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后，作为外公掌上明珠的大舅被安排到安徽乡下插队，失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加之乡村的艰苦，大舅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从那时起，大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是个正常人，坏的时候，他是个武疯子。有一次，他发疯冲到大街上殴打行人，外公不得不宴请公安，哀求公安人员把他的宝贝儿子铐起来，用吉普车押送到邻市的精神病院。
　　 外公一生爱享受，嗜烟酒，讲究吃喝，喜欢应酬。他在酒席上盘算，在应酬中谋划，我母亲在纺织厂的提干，我父亲从乡下的调动，都是他应酬的结果，再后来，他更多是为大舅的婚事，几个小女儿的婚姻而应酬。大舅时好时坏，七姨，八姨，坏名声在外，这是他难解的心事，好在这些事，最终都被他一一解决了。他本以为大事已定，可以安心侍弄花花草草了，可天不随人愿，大舅结婚不久就离婚了，七姨也离婚，小舅做生意失败，大舅的病越来越重。小舅对外公的偏心不满，大吵大闹，更糟糕的是，他（她）们的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甚至有点拮据。贫贱夫妻百事哀，那时候，外婆老眼昏花，已经不能扎花圈卖了，而外公也面临经济难题。电脑这个新生事物呈现无所不能的应用前景，小镇的街上出现了打字店、刻字店，用电脑可以做出漂亮的广告和字体，外公引以为傲的书法，沦落为聊以消遣的手艺。
　　 他的家终于开始破败下去，周围的邻居一个个建了新楼房，把他那片低矮潮湿的院子围在中央。我高中毕业，到外地读书期间，外公为了躲避日益尖锐的家庭矛盾，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他在街上租了一个很小的门市，靠给别人写字画画为生，晚上就住在店里。他以一种逃避姿态继续逍遥，唯一不变的是嗜好烟酒。他这一辈子没下过厨房，所以他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喝酒，把一条街上的饭店吃个遍。一年下来，竟然赊下了许多饭酒钱，我的父亲不得在春节前把外公欠下的帐一次结清。
　　 外公日见潦倒的时候，我的母亲却突然发达起来，她在南方得到了机会经营工厂，赚了很多钱。造化弄人，大舅一直是外公的骄傲，却疯了，小舅开始做生意那几年很红火，外公一度以为小舅将发大财，没想到，小舅的生意只好了几年，就迅速败了。外公不会想到，他经商的基因居然在大女儿身上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外公把我母亲当成了挽救家庭的希望，他要我母亲给大舅的儿子安排工作，要我的母亲帮忙救济贫困的七姨，八姨。后来，他居然要求母亲给他修建新楼房，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使外公成了我父亲心中的敌人。
　　 我的母亲最终答应了外公的请求，她不希望外公漂泊在外，老人死在外面将损坏她的名声。我们全家人扑在修建新楼房的工作上，除了远在外地的母亲，她每天用长途电话每天询问进度。拆旧房修新房，安排大舅的临时住所，买建材，劳作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包工头。新房落成，家具和卫浴安装到位，我和弟妹去帮忙清理外公租借容身的小门市，我们在地上扫出一堆烟头，几个干瘪的死耗子，在蚊帐上发现了十几个小孔，那是外公酒醉酣眠，手上的香烟烫出的空洞，他这么醉生梦死，居然没引起火灾，真是个奇迹。
　　 我一直认为，上天给一个人的福分是个定数，外公挥霍了他的福分。我的母亲希望新楼建好，外公可以就此过上安稳幸福的晚年，可令人意外的是，外公住进新房后，就患上了老年痴呆，他健忘，后来不认识我，甚至不认识我的父亲，他再也没有喜怒哀乐，也忘记了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事。他偶然出门，就会丢失自己。没办法，大舅的儿子只得把疯舅和老年痴呆的外公关在院子里，两个失心疯的没有自理能力的男人，把好端端的家弄得污秽不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居心叵测地揣测，外公和大舅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负担和累赘，人们都在期盼他们早点离世，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
　　 我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说外公包养女人的事的。疯舅舅向我抱怨，外公在街上租门市时，包养一个运河南边的农村姑娘，他给那女孩买自行车，买金戒指。疯舅舅很愤怒，他认为外公挥霍自己的钱就等于挥霍他的钱。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离奇的话，非常震惊，因为我曾经在门市见过那个女孩，当时外公说，是学书法的徒弟。我无法想像，充满青春的肉体是如何接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的？春节，我母亲从南方回来，我向她求证，她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大家庭的所有秘密：原来，外公一辈子的嗜好，除了书画，烟酒，花草以外，还有女人，他从年轻时起，身边就不缺女人，他甚至因为勾搭女人挨过仇家的刀子。我也忽然明白了，外婆作为一个家庭妇女，为什么不与外公同住，为什么要在偏远的街上开一间花圈店？外公仪表堂堂，外婆比外公年长五岁，旧时的婚姻同在屋檐下，却毫无感情，外公外婆各用各的钱，只是为了面子而凑合着过了几十年。我也忽然明白了，这个家庭，为什么分成了两派，内斗不止。我甚至明白了，我的母亲为什么在我们生活条件还不太好的情况下，执意为外公建楼房。
　　 外公的形像就是在那一瞬间崩塌的，之前的外公是个精通书画的才子，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之后的外公忽然就成了花花公子，变成了没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外公的事，直接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认知，直到今天，我还不喜欢所谓的诗酒年华、风流蕴籍，对我而言，琴棋书画，其实就是不务正业，文艺文学，就是无能的借口。我无法真正欣赏诗人、酒徒、艺术家、书法家，对我来说，那些统统都是狗屁。
　　 外公的痴呆症一天天加重，大舅的女人跑掉后，再也没人去过问他了。外公是两年后死掉的，他死的日子，正是数九隆冬，我的母亲还在外地。我弟弟暗自高兴，因为他再也不用每月一次，去外公家洗那些堆积在地上的脏衣服了，外公常常把屎拉在棉裤上，我弟弟捏着鼻子，直接把裤子扔进了洗衣机。
　　 我的母亲请假赶回来，为她的亡父举行丧礼，她请了吹鼓手，雇了几辆汽车，家族里的成员披麻戴孝，一路撒着纸钱，阴霾的天空下，纸钱好像无数飞舞的白蝴蝶。他们走过运河上的大桥，将外公的骨灰送到墓地，那是一片宁静安谧的庄稼地，附近有星星点点的坟头。该到骨灰下地的时候，却出了点意外。按照本地的习俗，需前一天挖一个墓穴，准备一个薄皮棺材，骨灰盒子放在棺材里，对外公偏心而心怀不满的小舅并没有准备。眼看时近晌午，雇来的小车司机等不及了，把送葬的人丢在墓地，一溜烟跑了，最后，大伙儿向附近的农民家借铁锹，挖了个土坑，没有棺材，骨灰盒子放置在一两口对卡的花盆里，埋入坑中。外公恐怕没想到，他的丧事居然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他也没想到，做了一辈子的爱花人，死后被放在花盆里。
　　 记得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次，我问外公年轻时从事的职业，他告诉我，他念过私塾，当过县上的督学。他问我，可知道公谨的意思？我说不知道，他也没讲公谨是他的名。现在想来，他向往的人生，是像周瑜那样风流倜傥，督学是他最满意的职业。
　　 外公去世后，院子的那些花草，花盆、花瓶、树、盆景、山石，都被父亲拖回家，放在我的院子里，林林总总，蔚为大观。可惜我不是爱花人，更没耐心去侍弄花草，没功夫去捆扎，修剪，浇水，施肥，一个夏天过后，许多花草居然干死了，盆景松也失去了形状。我住的那个街道有许多爱花人，我与他们彼此熟悉，每每登门，他们就会索要一个花盆，一株花草，而我呢，崽卖爷田不心疼，拿去就拿去，不到两年，居然博得一个慷慨大方的好名声。能拿走的全拿走了，剩下拿不走的，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一棵石榴树，两年前，房屋拆迁，棕榈树被我以一百五十元的价格卖给养猪场老板。这样，外公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我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