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老姑(散文)
老姑姓朱,贻榖堂的外孙女,比我父亲长一岁,父亲常说她酷似林黛玉。
她出生于镇江东乡儒里朱氏一个大户人家,其父在某军队供职于团长之位,于1924年的“江浙战争”中身亡时,她还不足五岁。没几年,母亲也去了,而她只有十一二岁,家中仅有一个哥哥。姨妈怕她冷落受委屈,接她到自家好生照应。
姨家是大路镇北族人,姨父王原甫生意做得很大,苏北丁沟镇有着大半条街的产业。至今丁沟镇上还有些老人,能知道王家的许多老故事。王家的后人离开丁沟镇后,都将那儿当成自己的根,那是后话。
老姑长得像林妹妹吗?不敢与之相比,林姑娘是天上掉下来的画中人,老姑毕竟是凡人。当老姑年过五旬时,我才真正认识她。个不高,身形单薄,瓜子脸,皮肤白晰,虽然天天到田里去上工,总不见黑。虽然都是大襟褂子,有时黛青,有时海蓝,有时洗得发白,总是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当年住姨家时,应是个让人怜爱的乖巧女。姨妈家大业大,三亲六眷嬉笑打闹的姊妹特别多,她不会掺和。她和他们不一样,只是觉得姨妈可怜自己方寄住在此,所以并不喜欢那里。
不知众多同龄人中,有无她心中的“宝哥哥”?但知道她父亲阵亡后,大路镇小港村郭笑葵怜其为名门之后,收为义女,且与自己的郭二公子订下了百年之好。
原来王家与郭家也是世交。早年王家延请郭笑葵之父郭绍章为师,事无巨细均请教于他,郭还将自已的长孙女给王家做儿媳,由此,郭家长孙女成为老姑的表嫂。都是知根知底知书达礼的人家,不会亏了这个父母早逝的小女孩。
可惜,不知她儿时为何没读书?我父亲5岁在老家开蒙读私塾,10岁时被母亲硬送到城里亲戚家寄宿上了洋学堂。虽然也是十几岁时母亲去世,+但他就此独闯天下。同一片蓝天,同一个时代,男女就是不一样,读不读书就是不一样!
郭家是个读书人家,祖父郭绍章,道德文章,名重乡里。两位孙辈的书也是越读越远。长孙郭公子考上“庚款留学”,解放初回国效力,是位知名学者。次孙郭二公子考入“金陵大学”,学完土木工程后,再读经济管理。抗日战争爆发,“十万青年十万兵”,郭家二公子加入国军去了缅甸。身在前线的郭二公子哪有功夫会想起家中为他定下的她!老姑就此也不谈婚论嫁,想必会思绪万千!
“许是自己没可靠的娘家,许是自己没文化,许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一切只能暗自落泪,暗自思忖——今后怎么办?她不似黛玉那样迷恋书中人物,只能将无限思绪倾入针头线脑之中。她是个要强聪慧的女孩,也许就此学会了做衣服。我曾问她,跟谁学的?她说,不用跟谁学,就这样看人家怎么做,多看看就行了。没想到这些针头线脑,不仅排解着老姑的思绪,日后成为她独立生存的技能,而且也是她能够永葆精气神的资本!黛玉没了宝哥哥,一病不起。老姑却能独立于世,她比黛玉强!
虽然没有真正嫁到郭家,但相应的礼仪必随。当年尚未进门,然而公爹去世时,亲坐青衣小轿前往送葬。郭家门风严谨,虽然喜欢这个女孩,毕竟没有大婚,只能如此。
没想到抗战胜利了,郭公子回到家乡,诚邀她进川。也许她已习惯清静的生活,却没有随同跟进。不知哪年,她回到贻榖堂外婆家,住在舅舅的房子里。在我回老家前,她就住在我家厢房里。那是座有着半截五彩花玻璃墙的漂亮房子,好像专为她量身定做的房。当我回乡时,她将此屋相让于我,住到老宅后院,更加清静。
一晃好几年,解放后的一天,郭公子给家里来信,听说还有专信到贻榖堂。老姑不识字,只能由她的舅舅——我爷爷来念信。郭公子在四川,仍然没结婚成家。家人十分希望他能回到故乡再成家立业,凭他的能力,当个中学教员足矣。不知我的爷爷如何问老姑,听说她就说了一句话:回来再说吧。
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岔,郭公子没有回家乡,后来在四川落户成家。本已平静的老姑,不知如何度过那一番折腾?也许就此后,老姑成为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没有直接剃度出家?也许尘缘未尽,心中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儿时矇眬中记得,她曾与一位“光头男”在我家住过一宿,却是同床而眠,一直深感疑惑。原来那是她的师兄,法号“果明”。哪知郭公子在川很不走运,“动乱”时竟客死他乡,不知为此是否会在她心中留下永远的悔恨。
老姑有着许多不幸,但她的要强和一手裁缝技艺使不幸中还有些许幸运,贻榖堂包容她,也让她可以在家念经学佛,不用化缘,不求施舍。庙宇被拆,僧人被赶出门时,她不用“插队”到别处。只是要到老宅所在的生产队去上工,得闲时悄悄帮人家做点手工活。一个针线包,一把尺子,是她的全部工具。针线包里有着许多神奇之物,里面有个粉线袋不让人随便碰。曾见她,一手执袋,一手从中拉出一根长线,用指轻轻一挑,或长或短的线段尽自己所需,出现在五颜六色布料之上。
老姑的手真巧,不仅会做衣服,做的各色素菜,是老宅人的最爱;做的“烂面饼”,形如月,薄而匀,是家父的最爱。老宅里做大事,她忙里忙外,每当吃饭时,却悄悄走开。因为她吃素,人家的锅总是不清爽。
老姑极爱干净,床沿不能随便坐,茶杯不能随便用,幸好没成“癖”。我喝过她的杯中水,睡过她的床,与她共眠时就在她的老话中进梦乡。她的行为规矩也不少:走路脚头不能太重,吃饭不能太响,女孩两腿不能叉着,只能半个屁股落凳子上……幸好她偏爱女孩,为此我受惠多多,还与同龄女伴在水田里听她轻轻唱过“庙里的歌”。细细嗓音,婉转流淌,虽不解其意,却能解乏。
老姑性格孤傲,对男子更是退避三舍,但孤傲之中深藏“仁者心”,仁心会让她摈弃一切。一日夏季,有位宅妹正在房里看书,忽听屋外“轰隆”一声闷响,迅疾出门,只见老姑双手托着一个人。原来是修房人从屋上跌落,恰好老姑路过。宅妹吓懵了,什么也记不清,那一幕场景则让她不能相忘,只是至今都费解:单薄的她,怎能将一个男人托起?哪来的力气?
母亲在世时,对老姑更有难忘的记忆。“动乱”年代,父亲进了“牛棚”,得此消息的奶奶(继奶)都不敢前去,老姑毫不顾忌,专程进城探望;当年有个不到周岁的姐,病得奄奄一息,宅门里的奶奶都让母亲赶快准备后事。老姑依然守着,是她发现孩子小嘴有点嚅动,鼓励母亲再作一次努力,请来街上医生,终将姐救活。
看似孤傲的老姑,其实内心有着太多的不舍,只是我从没真正了解,从没能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听说,她一直没有将郭家全部放下。郭公子在川身故后,曾主动要求将其子收养,只因其它因素而未果。30多年前,郭家老宅遭遇火灾,事后老姑得知,专程前往探视,并在窗格上系上一把“稻草”,取义为“到”过。
老姑孤独于世,村里有人说她是“独孤命”。双亲不到四十岁就离世,哥嫂和一个侄女儿也没年过“四十”这道坎,唯有老姑寿高。多少年前,我带着中考后的儿子回贻榖堂老宅探望。进门就见站在天井里的老姑,齐耳短发根根银丝,虽然稍瘦了些,依然身板硬朗,更显骨骼清奇。不知第一次踏进老宅门的儿子,见到这位姑婆婆,是否会想起武侠里的仙风道骨之人?
随着老姑年事渐高,家父在世时建议她住到“绍隆寺”庙里去,所需费用均由他承担。早已习惯贻榖堂里的一切,老姑哪儿都不去,谢绝了。那天我问老姑现在生活如何,她盈盈笑道:“好,现在和过去不一样,请我做佛事的人多。”随着改革开放,佛教也发展起来。老姑说:“远地方还有车来接。”好奇了,再细问,原来是拖拉机。颠颠簸簸乡下的路,没能阻止年已八旬的她,竟是那样乐呵呵!
2006年,老姑于一次意外被撞后仙逝,享年89岁。在她去世前一年,再见她时:依然银发一丝不乱,依然外出做佛事不断。若不是那次意外,相信老姑依然健在!
老姑,孑然独行几十年,从没听她说过气馁厌世的话。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无论何时“佛”都在她心中,是个永远不忘初心的人,否则怎能坚强地生活到被撞后才离开在有些人看起来无多留念的这个世界?
老姑法号“果亮”,现今圌山东面脚下“透天洞”里有她的牌位。相信老姑在天之灵,定会护佑她曾生活的那一片土地上的百姓苍生!